伊莉莎白與安德魯的臥室太熱了。三扇窗戶都已經打開,還有一台循環扇左右擺動,但室溫依舊過高。空調在地下室。安德魯最引以為傲的一件事就是他們總會等到熱得受不了,才會將空調搬出來。哈利出生前的某一年,他們甚至等到七月十五日。伊莉莎白踢開被單,翻身側躺。
「莉迪雅的事怎麼辦?我告訴人家會盡快回覆。」
「可以不要談這個嗎?我好累了,」安德魯回答,伊莉莎白哀嘆一聲。「明天再說,愛妳喔。」他關上床頭燈,親親伊莉莎白的額頭。「晚安。」
伊莉莎白瞪著丈夫的後腦勺,他的兩鬢已經班白,其他地方也已經冒出白髮,但髮量依舊豐厚,幾個月前剪過的髮尾也捲在頸後。她傾聽他沉穩的呼吸聲,吸,吐,吸,吐。安德魯自然有他的憂慮,但睡眠卻從未因此受到打擾。他就像機器人,時間到了,眼睛一閉,立刻順利進入夢鄉。
想想莉迪雅也真有意思。他們認識時,大家比哈利現在的年紀才老兩歲,比露比大一歲。伊莉莎白對往昔的回憶清晰如昨──走進派對的感覺;三天量的啤酒下肚且七十二小時沒洗澡後,整個人看起來的模樣;還有第一次跟新認識的人上床的心情。唯一一次跟新認識的人上床!她總以為自己還可以多玩幾年,可以多多體驗早上起床後,身邊躺著自己根本不記得的陌生人的奇特感受,但她與安德魯認識得很早,她收集男友的生涯就此結束。總共五個男人。
伊莉莎白的性愛探索史就此為止。說起來真的滿可悲的。她那些直到三十多歲才嫁人的朋友,至少都跟二十個男人睡過。泰勒絲睡過的對象搞不好還比伊莉莎白多,這樣才對嘛。惠特曼中學的家長大多比她大十歲──她與安德魯大概是太早成家,三十歲之前就生小孩,其他家長都覺得很誇張,他們大概以為她青少年時期就懷孕了。
當伊莉莎白知道她寫的歌至今仍廣受人們喜愛時,真的受寵若驚。有些暢銷曲早已過氣,但〈我自己的主宰〉卻歷久彌新。憤世嫉俗的年輕女人,多愁善感的帥氣男生,凡事都看不爽的青少年,餵母乳的年輕媽媽,有機車老闆的員工或是自覺老被忽略的女友──這首歌幾乎打進了每個人的心坎。她歌詞寫得很快,那是她大二時的秋天,她就坐在學校圖書館的黃橘色圓椅寫歌。當奧柏林其他學生都醉心或傷神於傅柯或羅蘭巴特的論點時,她對珍.奧斯汀更有興趣。她在閒暇時讀了《理性與感性》,最後幾頁,愛蓮諾.戴許伍正準備迎接愛德華.費瑞的來訪,她雖然深深愛著他,卻也相信他遺棄了她。「我會冷靜;我會當我自己的主宰,」愛蓮諾心想。
伊莉莎白完全理解:那種想要主宰一切的渴望,能大聲說出內心話的心願。在明尼蘇達的聖保羅市,沒有女人能真正當自己的主宰。伊莉莎白的媽媽與姊妹淘向來光顧同一間美容沙龍,在同一間超市購物,也將孩子送到同一間學校。她甚至很確定大家的晚餐菜色都一模一樣,也許只有父母都是印度人的波娃,以及從韓國移民來美國的瑪麗除外。伊莉莎白轉過躺椅,面對窗戶,打開筆記本,十五分鐘後,歌詞就寫好了。她當天下午就將歌詞拿給柔依、安德魯與莉迪雅看,那天大夥上床前,整首歌曲就完成了。他們的樂團叫做「吉蒂的鬍鬚」,向托爾斯泰的小說女主角致意。當年的他們就是一般的大學生,自以為是,熱愛腦子冒出來的那些光怪陸離的聰明點子,她的創作前所未見,那是伊莉莎白的人生至今最燦爛的一晚,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