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夢》試讀(一~六章)

 

第一章

貓蹭過埃德的臉,柔軟,似有所示。他仍有七八分睡意,伸臂推開牠。沒一會兒,貓又來了,挨擠著他,呼嚕聲在他腦中格外響亮,銳利的貓爪揉按他肩頭、頸後的軟肉。他頭下的枕已經汗濕。他好不容易翻過身來,把貓舉起,濃密的貓毛糾結潮濕,皮鬆垂在瘦弱的肋間。一片漆黑中,貓眼亮黃。

埃德掙扎著坐起,手中的貓一扭身,朝他大拇指根部狠狠咬下。他咒罵一聲,鬆開手,貓嘶啐著跳下床。他吸吮手上的傷口,血味酸澀鮮明。

這時,愈來愈多貓從房間邊緣的陰影中現身,三兩成群朝他逼近。埃德聽見牠們的呼吸帶著微微低啞咻喘,野性難馴。他掀開被單,開始穿衣,現在貓全圍著他,磨蹭他的腳踝,踩過他的赤腳。

他打開房門,試著趕貓出去,牠們從他腿間溜過,像一波柔軟起伏的浪移向樓梯。

樓上的房間裡,許多黑色眼睛盯著他,眨也不眨。他踏進房間,卻一腳踩到什麼又軟又滑的東西。光禿禿的木板地上,滿是無毛的新生小貓在扭動,還沒開眼,發出咪喵聲。一陣反胃感翻湧上來,哽在喉頭。一隻成貓從上方不遠處撲向他,指爪戟張,他上臂流下一綹血,臉頰也一道血痕。他先前走進的那扇門已經關上。

埃德顫抖著走向另一道階梯。來到頂端,腳下的木板塌散,他連忙靠牆閃避,隨即跳下。

微弱光線透過屋頂的縫隙,灑落在地板上。

沒有任何動靜。

房間彼端有張窄床。床不是空的,上面有東西。一張快磨破的灰毯下蜷縮著什麼。埃德只覺得四肢發冷,皮膚緊縮,全身痙攣。他知道,或感覺自己知道,躺在那裡的東西是什麼。先前隨他進房的貓群現在幾乎默不作聲,彷彿表示默許,團團圍繞他,等待著。床似乎離他好遠,又像只有一步之距。毛毯粗糙冰冷,被他一掀便碎成片片。

女孩雙腿緊縮在胸前,小小的乳房空癟,臀骨戳穿滿是斑點的皮膚。惡臭衝進他口鼻,令他作嘔。女孩年紀很輕,約莫十六七歲,臉的一側幾乎已完全不見,眼窩周圍有又小又深的咬痕。

埃德俯身向前,她一條臂膀突然伸向他,手張開探向他的手。緊緊抓住他,不肯放開。

 

第二章

 

埃德站在粗糙的石牆上,看著公車沿路前進,轉個大彎,上方是粗獷的野原,下方是肥沃的窪地。今天的天空是各種不同色調的藍,海天交接處藍得最淡;光在弧形的海平線上徘徊變幻,遠方一艘油輪彷彿靜止不動,像童書裡的插畫。埃德知道,在靠近懸崖、從他所在位置看不到的地方,應該有兩三艘捕龍蝦的船在檢視漁獲。

他看著巴士停下,凱瑟琳下車,公車開走,只剩她一個身影站在路旁。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看去,幾乎認不出她的面容,然而埃德知道那是她:轉頭的樣子,站的姿勢。

凱瑟琳一個動作,俐落地將背包上肩、背好,過馬路,沿著小道走來,小道遠遠的這一頭就是埃德住的小屋。

他跳下石牆,快步穿過田野。

 

 

小屋三棟排成一列,當年建給在這邊種地的莊稼人,供他們一家大小容身。再過去是一棟獨棟房子兼工作室,住著一名本地出身的藝術家,她相當客氣,不大跟人往來,在通往海邊的小徑上碰到埃德時也只點頭為禮,連口都很少開。

「你不會是作家吧?」埃德交第一個月房租和押金時,房東問。

「不是。為什麼這麼問?」

她微笑。「哦,有時候會有寫東西的人來這裡,希望能感染一點靈氣。D.H.勞倫斯,你知道,他跟他太太芙莉達住過這裡。就在其中一棟小屋。還有凱瑟琳‧曼斯斐德,也住了一陣子。」

「是嗎?」埃德說。「原來如此。」

唔,至少他聽說過勞倫斯。

那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當時是初春,植物才剛發新芽。前一天埃德還是諾丁罕的探長,有三十年的資歷,一段維持了超過十五年的婚姻,一個十四歲女兒──緊接著隔天,或者感覺起來彷彿隔天,他就已經辭職、退休、丟下一切遠走他鄉。

來到這裡,幾乎已是英格蘭的盡頭,再過去就是海了。他湊巧看見這棟小屋,就此留下。樓上兩房,樓下兩房,除此幾乎一無所有;石磚地,石牆;角度對的時候,陽光會照穿整棟小屋。他只偶爾寄張明信片,沒寫信,後來連明信片也不寄了。他看書。試過勞倫斯,但很快就讀不下去。他在樓梯下找到一小批受潮的平裝書:普瑞斯特里,茉里耶,登佛‧葉茲。這些讀完了,他就在教堂義賣之類的地方買別人出清的二手舊書。他發現他喜歡跟海有關的小說,佛瑞斯特,瑞曼和亞歷山大‧肯特。近來他又迷上H.E.貝茲。

故事有一種力量,能把你拉出現實、拉入另一個世界,以往四十餘年沒看過幾本書的他,對此感到驚迷。

晚上,有些晚上,他把收音機開得很大聲,渴望聽到人聲。同時知道自己沒有需要回話。

 

 

他站在最外側那棟小屋旁,看著凱瑟琳繞過小道的最後一個彎,出現在視野。

她穿著輕便好走的靴子,襪子向下反折,淺綠色緊身褲,及膝的深色燈芯絨裙,一件借來的、大了好幾號的連帽防風外套,拉鍊沒拉。她看見埃德,加快速度跑過最後幾十碼,微鬈的棕髮在身後飄揚,一如當年她母親的頭髮。

「爸!」

「凱特。」

先前他擔心過,見面時會不會有些生疏,畢竟時間已經隔了多久,六個月?超過六個月。上次他們見面是去年夏天在諾丁罕郡,而且時間很短。但是沒有,她抱住他,他隔著層層衣物感覺到她的小骨架。她的臉抵著他胸口,他閉上眼,低下頭,臉貼著她頭頂,想起她兩歲、三歲或四歲時頭髮的味道。

「來吧。」他說著放開她,後退一步。「進屋去吧。」

 

 

先前凱瑟琳不知該預期什麼景象:髒衣服臭襪子到處亂丟,一堆啤酒空罐和沒洗的碗盤?白雪公主到來之前的七矮人小屋?邋遢的單身男子?但並非如此,一切都井井有條;她父親早上用過的杯盤餐具已經洗好,放在瀝乾架上,等著收起。當然,她來之前他一定做了準備:吸塵,打掃,收拾東西。

「要喝茶還是咖啡?不是即溶的,是咖啡豆,現磨現煮。」

凱瑟琳脫下外套,搭在一張安樂椅上。「你不喝咖啡的。你以前甚至不喜歡在家裡聞到咖啡味。」

「我可以改變吧?」

她垂下眼,隔著睫毛瞟向他。「茶就行了。」

PG Tips牌。」

「隨便。」

趁著父親在廚房裡忙,凱瑟琳在屋內四處打探。家具看來是本來就有的,在吉屋出售廣告牌下會看到堆成一堆的那種。花朵圖案的窗簾,燈心草地氈。一個書架,塞滿平裝書。厚重的餐桌處處是圓形杯痕,一側有磨損。窄窄壁爐架上一個簡單的黑相框,裡面是十四歲的她,就在一切四分五裂之前不久;底下的爐柵裡已經生好火,有紙、有柴、有煤。沒有音響,沒有電視。樓上,父親臥房的門開著;床上平鋪著棉被,枕頭也拍打蓬鬆,床邊小几上放著鬧鐘、檯燈、一只空杯、一本書。

「凱瑟琳,茶泡好了。」

她把背包放在隔壁房間的單人床上,下樓去。

 

 

天氣雖不算太暖,但還足以容人坐在屋後的小花園,海邊吹來的微風清涼但不凜冽。午後近晚,四月太陽仍高掛天空,但陽光微弱。花園邊緣一道低矮石牆通往一片田野,有黑白相間的牛群低頭吃草。附近一棵樹上,兩隻喜鵲吵鬧地聊著天。

「一路還順利吧?」

「還不錯。」

「所以妳最後是搭長途巴士還是火車?」

「都不是。」

「怎麼會?」

「我搭便車。」

「什麼?」

凱瑟琳嘆了口氣。「我搭便車到潘贊斯,然後在那裡搭公車。」

「我有寄車資給妳啊。」

「哪。」她說著就要站起來。「我還你就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搭便車不安全。沒有那個必要,又……」

「你看,我不是好好在這裡嗎。看。一根汗毛也沒少。」

「回程妳得搭火車。有必要的話我會親自押妳上車。」

「好啦。」

「我是說真的,凱瑟琳。」

「我也說好啦。」

但她是帶著笑說的,不像以前在這種時候可能會鬧彆扭。

「茶喝起來怎麼樣?」埃德問。

凱瑟琳聳聳肩。「就茶的味道啊?」

 

 

他們沿著田野間的狹窄小路散步,經過農舍,來到突懸在海面上方的崖頂。

「所以你整天到底都在幹嘛?」她張開雙臂做了個大手勢。「釣魚?」

「倒也不是。」有時他會開車去紐林看漁船卸貨,買條鯖魚或鰈魚回來。

「要是我,在這種地方一星期就瘋了。」

埃德微笑。「到時候就知道。」

「爸,我沒有要待那麼久啦。」

「我知道。」他本來希望她可以待久一點。

「星期六有場派對,我想回去參加。」

埃德指向小路穿過兩堆岩石的地方。「往那邊走的話,我們可以繞一圈,從田野另一頭回來。」

「好。」有一小段路,她拉著他的手走。

 

 

那晚他們去崔維拉和聖賈斯特之間的一家酒館吃晚餐。主吧台旁的用餐區有十幾張桌,大部分都坐了人。凱瑟琳換了一條丹寧布長裙,上身的T恤貼身得讓埃德覺得有點不妥。他穿著平常穿的藍色牛仔褲和褪色棉襯衫,海軍藍的毛衣此時對折搭在椅背上。埃德點了一份小羊排,饒富興味地看著凱瑟琳一口氣吃掉一份菲力牛排。

「所以這週不吃素囉?」

她咧嘴一笑,朝他吐舌頭。

餐盤收走後,他們舒適地坐著東聊西聊,被四周其他人的交談聲包圍。

「跑步情況如何?」

「還不錯。」

「春訓?」

「差不多。」

凱瑟琳大約十歲時開始認真跑步,最初是埃德鼓勵她、陪她跑、當她的教練。她第一次代表社團參加兩百公尺賽跑就拿了第三名,而且是該項目所有參賽者最年輕的一個。

「今年第一場比賽快到了吧?」

「郡運會,這個月中旬。」

「妳參加什麼項目?兩百和三百公尺?」

凱瑟琳搖頭。「只有三百。」

「為什麼?」

「三百我贏得了。」

埃德笑了。

「笑什麼?」

「沒什麼。」

「你覺得我口氣很大,對不對?太自負。」

「不是。」

「明明就是。」

「不是。」埃德再說一次。「我是覺得妳很有自信。對自己很有把握。」

她看著他說:「也許是因為我不得不如此。」

埃德看向侍者,示意結帳。凱瑟琳扭著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銀戒指。

「妳母親好嗎?」

「問她啊。」

「我在問妳。」

她從袋子裡取出手機,放在他面前桌上。「你自己問她。」

帳單來了,他幾乎看也沒看就遞出信用卡,拿起椅背上的毛衣。凱瑟琳把沒用到的手機收回包包。

 

 

他開車沿著小路慢慢前進,小石頭在輪下嘎啦作響。先前他們出門時留了二樓一盞燈沒關。

「我蠻累的。」一進屋凱瑟琳就說。「我想直接去睡了。」

「好,當然。妳要不要喝什麼?茶或者……」

「不用了,謝謝。」

她踮腳抬頭,輕吻他臉頰。「晚安,爸。」

「晚安。」

他倒了杯詹姆森,拿到屋外去喝。遠處黑暗中,牛群的身影挨挨蹭蹭;他走了幾步,聽見石牆底有什麼東西匆匆竄過,距離很近。一片漆黑的大海上,零星光點朝他眨眼。也許今晚,屋裡有凱瑟琳在,那個夢會暫時放過他,讓他一夜安眠。

 

第三章

 

在房裡,凱瑟琳聽見隔著樓梯間相對的父親臥室傳來尖叫。

她推開他房門,看見他半坐半靠,滿身大汗。

「沒事。」他說。「沒什麼。只是做惡夢。」

 

 

一片沈默中,他們在樓下相對而坐。凱瑟琳為兩人泡了又濃又甜的茶,埃德那杯還加了點威士忌。時鐘的短針慢慢移向四點。再過不太久,天色就會變亮,或接近變亮。她問他做什麼惡夢,他只搖頭不語。

凱瑟琳放下茶杯,上樓,拿著一只拋棄式打火機和一包菸回來。埃德根本不知道她會抽。

「別擔心,」她說:「我要戒了。」見埃德沒反應,她又說:「這不是第一次了,對不對?」

他點頭。

「多久了?」

「夠久了。」

他搬來這裡六個月後開始做惡夢,起初只是偶爾,一星期不過一兩次;夢境內容大同小異,總是有貓群,有樓梯。通常在最後一段之前他就會醒來,不會踏上最後那道台階、看見床上那個形體。然後,隨著冬意漸凜,夢境來得又頻又密,最後他變得害怕上床就寢,只坐著熬夜聽廣播,看自己疲倦憔悴的臉映在窗玻璃上回瞪著自己。他去看醫生,吃藥,也看過一名心理治療師,在她封閉舒適的樓上診療室裡憶起幼年發生過的某件事,跟一些半野貓有關。他沒再去過第二次。

「你要不要談談?」凱瑟琳問。

搖頭。

「可能會有幫助。」

「我不認為。」

「可是爸,你不能……」

「不能什麼?」

她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也沒說。

他聞到自己身上乾掉的汗味,深怕她也聞得到,那是汗水和殘餘恐懼的味道。

凱瑟琳摁熄香菸,站起身。「來吧,出去走走。」

「不,我不認為……」埃德開了口又停住,然後說:「嗯,好。走吧。」

天海交接處,黑紫雲層下透出窄窄一圈橘。紫羅蘭色的光。潮來潮往,以緩慢節奏拍打崖底。田野上、空氣裡,都泛著潮。清晨的第一聲鳥叫。

「你一個人住,」凱瑟琳說:「我想這點也有害無益。」

「我昨天不是一個人。妳就在對面房間。」

「我說的不是這個。」

之前有過一個女人──三十幾歲,體態健美,很有吸引力,是塞能灣一家咖啡館的女侍。埃德跟她斷斷續續聊了幾個月,才終於約她出去:潘贊斯看電影,然後晚餐,那餐廳的食物不怎麼樣,音樂又放得太大聲。最後她再也受不了他的沈默,受不了他太多時候封閉自己拒人千里。「要是兩個人在一起跟一個人一樣,」她說:「那我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就好。」

後來他見過她一兩次,她笑容滿面挽著一個漁夫,那男人一頭白髮,滿臉風霜。幸福快樂,或至少看來如此。

「你可以去登徵友廣告啊,你知道。」凱瑟琳臉上泛出笑意。「五十出頭的退休警察尋找女伴。附照片尤佳。專長手銬。」

埃德大笑。「多謝妳哦。妳覺得我已經淪落到那個地步了,是吧?」

她突然停步,打量他,看著他臉部的線條,褪色的藍眼。「應該還沒有。」

回到小屋,他脫下衣服,鑽回床上,一口氣睡到九點多,醒來時聽見廣播的音樂聲,聞到咖啡和抹了奶油的熱吐司味道。

 

 

一直到凱瑟琳離開,那個夢都沒再被提起,也沒再出現。他們一起去了聖伊斯的泰德美術館,不過埃德喜歡那棟建築本身超過那裡展覽的藝術品,建築正面大部分是玻璃牆,依海灣的弧度而建。他們爬到康瓦爾灣的最高處,看浪裡靈活敏捷的海豹。他們搭一艘小漁船顛了三小時,結果只釣到一條瘦巴巴的鯖魚和兩隻螃蟹。他們越過田野走到席諾,東西向的海邊小徑;他們吃糕餅,吃鱈魚加薯條,吃奶油茶點。在芭芭拉‧赫普渥司的雕塑園,他們坐在白椅上,遮著眼睛擋開陽光,還有隻灰白相間的小貓跳上埃德膝頭;他沒有推開牠,任牠安躺下來,捲起尾巴,一隻腳掌擋在眼前。

凱瑟琳離開前一晚,埃德帶她去波明斯特海灘咖啡館吃晚飯,之後在沙灘上散步。

「家裡怎麼樣?」埃德問。沙灘上除了他們,只有一個遛狗的男人,和一個穿著防水衣、拚命想抓住最後一波大浪的年輕人。

「還好吧,我想。」

「馬丁,」埃德說:「他跟你處得來嗎?」

「還不錯。」

馬丁‧麥爾斯在倫敦的國王路和肯辛頓各有一家服飾店,還經營一個叫「剪加吹」的連鎖髮廊,倫敦、巴斯、切特南、達比和諾丁罕都有分店。埃德和瓊安婚後第七年,從林肯郡搬到倫敦,瓊安就在馬丁‧麥爾斯的一家髮廊當設計師。一年後,埃德在倫敦市警局的工作不順,兩人的關係也陷入低潮時,瓊安和馬丁發生了一段短暫的婚外情。事情曝光後,埃德和瓊安好好檢討了一番兩人的關係,決定繼續走下去。埃德建議瓊安換工作、換老闆,但她不同意。「我必須在每天都看得到他的情況下知道自己不再想要他,而不是逃到別的地方,永遠沒把握。」

八年後,凱瑟琳快上中學時,麥爾斯在諾丁罕新開一家分店,要瓊安當店長。於是他們再度搬家,安頓下來;凱瑟琳喜歡她的新學校,埃德在當地警局的重大犯罪組也算適應良好。有時候,你就是來不及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發現。

「我又開始跟他往來了。馬丁。對不起,法蘭克,我……」

「跟他往來?」

「是的,我……」

「跟他上床?」

「是的。法蘭克,對不起,我……」

「多久了?」

「法蘭克……」

「妳跟他往來多久了?」

「法蘭克,求你……」

埃德的威士忌濺了他滿手滿腿。「他媽的到底多久了?」

「哦,法蘭克……法蘭克……」瓊安含著淚,呼吸急促,臉色煞白。「我們一直沒真正斷過。」

 

 

現在沙灘上只剩他和凱瑟琳,慢慢退去的潮水發出輕柔聲響。

「回去前要不要再喝杯咖啡?」埃德問。

「還是不要吧。明天我得早起。」

他們回到小屋時,天空已是深灰近黑色。他們在屋外站了一會兒,沈默不語,抬頭看星星。凱瑟琳的背包已經整理好,放在樓梯底端。

「晚安,爸。」

他抱住她,親親她的頭髮、她的臉頰。「這幾天很開心。」

「對啊,很開心。」

小小的廚房裡,飛蛾爭相撲燈。他手拿一杯詹姆森站在那裡,聽她在樓上走動的聲音,直到一切歸於安靜。當初和瓊安分居時,他很努力想讓女兒安心,怕她以為父母分手是因為她哪裡做錯。「我愛妳,凱特。」他說。「妳知道,對不對?」

當時她看著他,帶著一個憂傷的淡淡微笑。才十四歲。「我知道,但這不重要,不是嗎?」

「什麼意思?這當然重要。」

「不。重點在於媽。你應該多愛她一點。」

埃德飲盡杯中酒,沖洗杯子。這一夜他在樓下椅子上度過,腿上蓋著毯子。七點前吃完一頓速簡早餐,然後開車翻越半島的花岡岩脊梁,抵達潘贊斯車站。火車已經等在那裡,車門開著。一個短暫擁抱,然後轉身。

「你會來看我比賽?」

「當然。」

揮手,站員最後一聲喊,凱瑟琳的臉變成車窗旁模糊一抹白。埃德舉手站在月台盡頭,看著火車消失在視野,彷彿有人狠狠揪扯他的心。

 

第四章

 

離埃德住處最近的那家酒館的老闆或許並不以和氣生財聞名,但埃德在那裡露面的次數夠多,足以讓他得到比臭臉稍好的對待。

「有人打電話找你。」老闆說。「女的。八成是向你討債。」他公雞似的大笑聲迴盪在酒吧上方。「你縮頭縮腦躲在這地方,一定有原因。她說九點左右再打來。」

是凱瑟琳嗎?埃德納悶。還是瓊安?

結果都不是。雖然上一次聽到是兩年前的事,埃德還是立刻就認出莫琳‧普萊爾的低沈嗓音。她以前是埃德手下的警佐,現在是諾丁罕郡重大犯罪組的探長,跟埃德退休前同樣階級。

「莫琳。什麼事?」

「夏恩‧唐納。」

「他怎麼樣?」

「他要出來了。假釋。我想你會想知道。」

「謝了,莫琳。」

唐納十七歲就因謀殺罪入獄,關到女王高興為止。同案的另一名被告艾倫‧麥基南年紀較長,被視為主犯,判了無期徒刑。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事。現在唐納應該已經超過三十歲。

「本地媒體已經鬧了一陣子。」

「怎麼鬧法?」

「被害者的父母那邊,一定會聽到消息。」

「當然。」

埃德想到被害者:露西‧派德摩,十六歲,比唐納還小一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幫你剪報寄過去。」

「好,莫琳,謝了。那就麻煩妳了。」

「好的,法蘭克。保重。」電話就此掛斷。

儘管跟莫琳‧普萊爾密切合作了將近三年,埃德對她仍一無所知;她對私生活守口如瓶,簡直像守財奴緊攥每一分錢不放。就僅有證據判斷,她未婚;若要埃德猜,她大概是異性戀;不管多累人多討厭的差事,她從不推託,下班後也會跟大家去酒吧喝幾杯。他從沒見過她喝醉,鮮少聽她說粗話。跟莫琳比起來,埃德簡直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像某首歌說的那樣,連屁股都露給全世界看了。

他又站了片刻,才掛上話筒,走回吧台旁。夏恩‧唐納。他記憶中的唐納是個瘦巴巴的少年,一雙濕答答的眼睛,年幼無知,隨便就被唬得一愣一愣。他心想,不知唐納在獄中又跟上什麼樣的人,被引上什麼樣的方向。如今他會被重新安置到另一個地區,遠離當年的犯案現場;前六個月他應該會在中途之家度過,受到嚴密監督,以確保他已洗心革面,可以重返社會。

埃德點了一杯大杯詹姆森,拿到這天花板低矮的房間另一端去喝。就他的經驗,你會對你逮捕的人產生各種情緒,尤其是謀殺犯,而憐憫鮮少是其中之一。

 

 

唐納在家中排行老么,父母上了年紀才生下他,常說他的出生是個錯誤,只是順便。他出生時是個孱弱的小不點,勉強才活下來,但他母親老說他還不如當初死了拉倒。他家住東北部,桑德蘭邊緣一批破舊國宅,一棟屋子裡擠了三代人,窗子破的破、封的封,後門搖搖欲墜。他父親打零工,撿廢鐵變賣,賭馬輸錢,領救濟金;母親是當地一所小學的清潔工。他三個哥哥都十幾歲不到就進過警察局,一個姊姊十三歲就懷了孕,同年夏恩出生。

這種人生注定會每況愈下,也的確如此。父親打他是家常便飯,不是反掌摑臉,就是用粗皮帶狠抽屁股。祖父一喝醉就虐待他;三個哥哥其中兩人沒喝醉的時候輪流雞姦他,直到他流血。每次他逃家,都會被警察或某個一片好意的社工送回去。只有中間那個姊姊艾琳對他好,會擦去他的眼淚,把他摟在膝頭。但她嫁了個哈德斯菲的瓦斯工,搬到一百多哩外,結婚時已經生了一個孩子,肚子裡還有一個;之後他就沒人可以說話、可以相信,愈來愈活在自己腦袋裡那狹小黑暗的空間。

差不多在他十五歲生日前後,艾琳出嫁後不久,他忽然失控了,拿著一根二乘四吋方形木棍攻擊工藝老師,打破校舍一側的六扇窗,闖進自己家,拿走母親皮包裡剛發的工資,拿張舊包袱巾包起幾件衣服和任何值得偷的東西,開始搭便車往西南走。

那並不容易。大部分的駕駛,就算減慢車速,也是看了唐納一眼就加速駛離。有個晚上他在達林頓的巴士站過夜,抱著包袱縮成一團,另一個晚上則是在A61公路旁一處休息站附近的樹籬下睡覺。等到終於來到姊姊家門口,他已經兩眼無神,骯髒不堪,一身衣服發出潮濕臭味。

艾琳擁抱他,忙不迭帶他進屋。上了樓、進了浴室,她脫下他的衣服,彷彿他仍是個小孩,用法藍絨布沾溫水為他擦洗身體。

「他不要以為可以待在這裡,門兒都沒有。」這是她丈夫奈維爾的話。

艾琳不理他,在麵包上塗乳瑪林、塗果醬,泡茶。她已經懷胎七個月,肚子大得很明顯;寶寶的胎位不正,不過還有足夠時間可以轉身。

「夏恩,小乖乖,你做了什麼?」她問,看著他狼吞虎嚥麵包。「你沒惹上麻煩吧?」

「我只是閃人了。」

「早該了。」

「我再也不回去了,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告訴過你了,」奈維爾在門邊說:「你休想待在這裡。」

「沒你說話的份。」艾琳說。「這是我的事,跟你沒關係。」

「沒關係才有鬼!」他朝她踏出一步,一手握拳,但她瞪著他,毫不退讓。

「你不是該上班去了嗎?」

奈維爾沒再說話,轉身走開。

「別擔心。」她對夏恩說。「沒事。他會想通的。」同時她在想,可以在樓下幫他弄張床,地上放張床墊就成。至少在寶寶出生之前沒問題。

但還不到那時候,夏恩就遇見了艾倫‧麥基南,接下來一連串以謀殺案作結的事件就此開始。

 

 

埃德把最後一點詹姆森倒進嘴裡,用舌頭品味片刻。他想起另一名警官說的話,當時他們終於緝捕唐納到案,他銬著手銬,一頭棕髮剪成小平頭,毫無血色的嘴巴四週長著凍瘡和薄薄髭鬚:「他一出生就該有人把他淹死,可悲的王八蛋。不淹死,也該把他丟下。」

 

 

寫著莫琳‧普萊爾一板一眼字跡的信封三天後寄達。郵差把郵車停在小道那頭,一路走到小屋門口,這是初春以來第一次有信需要她送到這。

「天氣真好,不是嗎?」埃德出門相迎時,她邊說邊瞥了天空一眼。「這種天氣,來信一定是好消息。」

「希望如此,嗯?」他知道不太可能。

信封裡有幾頁《曼斯斐德報》和《諾丁罕晚郵報》,登出唐納和麥基南受審時的照片,唐納那張焦點模糊、角度歪斜,是攝影記者在囚車行進間從車窗搶拍的。其中一則頭條宣布:殺害少女的兇手即將自由。坐牢十三年後的自由,埃德心想。

 

一九八九年十六歲少女露西‧派德摩命案的兩名兇手之一,夏恩‧唐納,即將獲釋出獄。消息傳出,現居歐勒頓車站路的死者父母,大衛及棠恩‧派德摩,感到憤怒及難以置信。「我的露西已經哪裡都去不了,」派德摩太太含淚問道:「他有什麼權利可以自由安全地到處逍遙?」

據了解,假釋出獄的唐納會被安置到另一個地方,此外也可能改名換姓。「他們怎麼安排都沒差,」大衛‧派德摩情緒激動地表示:「我一定會找到他,到時候他會寧可從沒踏出監獄半步。」

 

露西的照片有兩張,一張是穿制服的大頭照,朝鏡頭露出呆板的微笑,另一張是生活照,畫面上一個穿運動衫和牛仔褲的金髮美少女,正為了某人剛說的什麼開懷大笑。

埃德猜想,她跟家人到梅波索度假,在海濱遇到麥基南和唐納時,應該就是這副模樣。艾倫‧麥基南二十六歲,黑髮抹油梳成復古的五○年代鴨屁股頭,手臂上有遊樂場刺青,釘著金屬釘的皮夾克敞開,皮帶緊繫,牛仔褲。先開口向她搭訕的一定是他,某種自大的魅力。她一定幾乎沒注意到唐納,他只是這個年紀較長的男人背後一個不搭調的影子。年紀較長的男人──露西也許就喜歡這點,受他吸引的部分原因也在於此;於是他一開口邀約,她便上了他的摩托車,諾頓750,鉻鋼車身擦得發亮。「喂,夏恩,你的安全帽給她。你用走的就好。」埃德彷彿可以看見麥基南的表情,眨眨眼、咧嘴一笑,帶走露西。從海岸往內陸騎,二十分鐘就可以抵達他和唐納住的那處小型的拖車紮營區。

在那裡,他們將她囚禁五天,用各種方式凌虐,最後導致她喪命。她屍體被發現時傷痕累累、體無完膚,草草埋在海濱小徑附近,長滿灌木與茅草的沙丘之間。

警方發現該案手法與隔鄰諾丁罕郡數年來的若干攻擊案件相同。其中最近的一件案子發生在一年前,受害的少女名叫米雪‧蓋斯特,被囚禁了四十八小時,受到包括鈍物插入等各種方式的性侵害,最後才在深夜被載到瑞佛和甘斯伯洛之間一處偏僻道路丟下車。她十七歲,不算非常聰明,輟學之後便兼差做性交易。隔天清早一名農夫發現她在乾草堆旁縮成一團,連忙報警,當時她已經嚇壞了,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警方成立跨郡市的專案小組,由埃德和一名諾丁罕郡的探長泰瑞‧佛斯特負責指揮實地調查。另有一名探長負責調查室,調查資料都送到那裡整合歸檔,各地警局的檔案也加以檢視分析,警員和一般工作人員連上全國性的「福爾摩斯」電腦,將資料過濾、分類,以決定哪些人名可以不管,哪些應視為可能嫌犯、需要進一步追查。

艾倫‧麥基南是後者之一。他二十歲不到便犯下猥褻侵犯罪,服刑十八個月,後來幾年也有嫌疑涉及數件相似的案子,包括一件強暴未遂,還被帶到警局問話,但沒有被控告任何罪名。

他居無定所,有時做些機械活兒;他經常跟那種小型巡迴遊樂場全國到處跑,在一年一度的大型活動齊聚一堂,比方諾丁罕鵝市。埃德好不容易找到他時,他正在史格尼斯一處遊樂園修理一台出問題的碰碰車,頭上喇叭放著震天價響的走調音樂,是金‧文森的〈嗶啪吧嚕啦〉和〈牛仔褲啪譜〉。

「一流的。」麥基南說著把手上的油污抹在連身工作服前襟。「金‧文森,艾迪‧柯奇蘭,查理‧菲澤斯。」

埃德只模糊記得小時候聽過這些名字,這個年紀約莫只有他一半的人怎會現在還在聽他們的歌。

「可以關小聲一點嗎?」埃德大吼蓋過音樂聲。

麥基南朝控制亭比個手勢,片刻後音樂降到正常音量。

「那是誰?」埃德問,指的是亭子那邊調低音量後朝麥基南揮手回應的少年。

「那個?」麥基南說。「誰也不是。」

之後埃德會發現那是夏恩‧唐納。

「倒是你,」埃德:「你是艾倫‧麥基南?」

「正是在下。」笑容已經準備好,自信滿滿。

「你不介意回答一些問題吧?」

「看情形。」

「看什麼情形?」

「看有沒有獎品。」

「不被送進監獄如何?」

「聽起來不錯。」麥基南從工作服上身口袋掏出一包菸,朝埃德和同來的警員遞了遞,兩人都沒接。麥基南敲出一根菸,叼在唇間,用一只仿冒的Zippo打火機點燃。他喜歡打火機蓋子那種俐落的喀噠聲,手一甩就能開開關關。

埃德問他露西‧派德摩失蹤和屍體被發現的那兩天人在哪裡。

「赫爾。」麥基南毫不遲疑地回答。

「做什麼?」

麥基南聳聳肩,朝四周一瞥。「這個啊。」

「有跟你一起工作的人可以作證嗎?」

「我敢說一定有。」

「你在赫爾的時候,」警員問:「住在哪裡?」

「拖車裡。」

「你的?」

「對。」

「車現在在哪?」

麥基南笑了笑。「燒掉啦。來這裡的路上。有人用煤油不太小心。」他搖搖頭。「我還活著算我運氣好。」

他們確實在麥基南宣稱的地點找到拖車,車體燒得焦黑,骨架扭曲。現場蒐證小組在這車上花了將近三天的時間,給內部殘骸貼標籤,整個拖回局裡進一步搜索。車裡有血跡,屬於最普遍的血型,麥基南就是那一型,露西‧派德摩也是。「刮鬍子不小心刮傷了。太匆忙了,瞭吧?」除了麥基南的指紋,另有一人的指紋出現好幾次。「遊樂場的同事,我讓他搭便車過來啦,OK?」沒有明確證據顯示露西曾進過這輛拖車。

警方安排麥基南跟其他人一起列隊供米雪‧蓋斯特指認,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嚴重心理創傷導致失憶,她並未認出他來。

麥基南消失無蹤。

一星期後,又一名少女失蹤,雖然遠在一百多哩以北的另一個郡,但案情相似處多得驚人。蘇珊‧布萊拉克身材偏高,苗條,金髮,十六歲;最後一次有人看見她,是下午將近三點鐘,在羅賓漢灣和惠比之間那段海濱小徑。

埃德開車沿A1公路北上,穿越野原,跟當地的警官唐‧蓋斯里聯絡合作;他詢問蘇珊的父母崔佛和海倫,詢問他們當時待的那處拖車營地的工作人員,詢問當天走「克里夫蘭道」、在索維克岩附近跟蘇珊擦身而過的那名退休教師,當時她跟蘇珊打招呼,蘇珊只稍稍回應。

五天過去,埃德害怕第六天的來臨。

 

第五章

 

然後案情有了突破。兩根在燒焦的折疊床架下找到的線頭,經過顯微鏡觀察比對,發現跟露西失蹤當天穿的毛衣相符。

從拖車殘骸中取得的血跡樣本,經過進一步檢驗,發現符合露西‧派德摩的DNA,跟麥基南的完全不同。

警方呼籲民眾通報麥基南的下落,另一名受害者也挺身而出。她名叫維琪‧勞爾斯,十九歲但看起來更年輕,之前一直沒對任何人透露她在艾倫‧麥基南及他朋友夏恩‧唐納手下度過的那可怕的一天一夜。本來只是萍水相逢的調情,不料卻變成恐怖的遭遇。

沒過多久,麥基南的蹤跡就再度被發現。他在羅瑟蘭以北、羅馬許路上一家修車廠工作,大部分是整修車體,敲敲打打或焊接之類,每天七點打卡上班,五點下班。一個符合夏恩‧唐納外型描述的年輕人大部分時間都在修車廠閒晃,打雜,幫麥基南遞工具。兩人住在鎮中心附近一處地下室,浴室在二樓樓梯間,最近的廁所在外面院子。

埃德帶著三名警員,在高速公路休息站跟諾丁罕郡的對口單位會合。「咱們丟銅板決定。」泰瑞‧佛斯特說,然後,看到硬幣正面朝上:「好,麥基南是我的了。」想到這一點,佛斯特樂得咧嘴一笑。

佛斯特那邊有五個人,南約克郡也提供支援,六個制服六個便衣,一個武裝小組待命。修車廠和地下室都派人盯梢,員警躲得遠遠,不會太早出手。六點四十,消息傳來:麥基南獨自一人去上班了。

夏恩‧唐納穿著邋遢的牛仔褲、灰T恤、球鞋,睡眼惺忪地晃到附近的雜貨店,買了二十根裝的「大使館」、《太陽報》和一盒牛奶。他一邊瞄著體育版一邊走回住處,這時埃德跟上去,與他並肩前進。

「所以你喜歡看球囉?」

「啥?」

「足球?你喜歡看?曼聯?利物浦?」

「你他媽誰啊?」

但緊接著唐納看見不到五十碼外守在屋外的那兩人,立刻就知道了。出於直覺,他轉身便跑,手中的牛奶和報紙飛甩出去,紙盒著地時一角摔裂,半脫脂鮮奶滲流在人行道上。

埃德抓住唐納的前臂。

「別跑。別做傻事,否則你會受傷。不需要那樣。」

 

 

兩人被帶到不同分局,麥基南臉上手上都有擦傷,左眼腫起,鼠蹊一側有金屬鞋尖的模糊印子。雖然牙齒斷裂,嘴裡口哨還吹著〈夏日藍調〉。

「我客戶已經等了四十五分鐘,醫生還沒來。」公設辯護人臉色發紅,氣沖沖地說。

「我老爸等換人工髖關節還等了十八個月呢。」負責看守的巡佐說。「現在都這樣啦。」

「這不好笑……」

「我爸也是這麼說。尤其是他那個要命的關節一直脫臼。不過你別急,警醫就快來了。」

四分之三哩之外,在另一間警局的地下室,負責看守的巡佐要唐納報上確切年齡。

「十七。」

「說實話,小子。」

「下次生日滿十七。」

「要不要通知誰你在這裡?」

唐納搖頭。

「你父母呢?」

「通知他們幹嘛?」

埃德從桌子另一頭傾身過來。「趕快通知社福機構那邊,跟他們解釋狀況,找個人來參加偵訊。社福的人到了以後,記得要再跟唐納確認一次。現在先看看能不能幫他弄杯茶和什麼吃的,培根三明治之類。」

「我還以為你要幫他蓋被子呢。」手續辦完之後,巡佐朝唐納的牢房點點頭。「唸個床邊故事給他聽。」

「要是對案子有幫助,要我親他道晚安都行。」埃德說。「不管公設辯護人是誰,盡量想辦法別碰到剛畢業、想藉機出名的傢伙。」

 

 

直到第二天早上過了一半,一切才安排妥當:一名穿黑裙和筆挺白襯衫的資深社工,臉上有疲倦的黑眼圈;公設辯護人將近六十,態度和善,已經半退休,提供法律協助為社會盡點力。埃德找來瑪蒂‧柏屈,一個頭腦靈光、眼神柔和的警佐,跟他一起進行偵訊。偵訊室沒有窗,天花板很低,牆上什麼也沒有;一張桌,幾張椅,雙卡錄音機,頭頂上的照明,如此而已。開始錄音後,埃德報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也要房裡的其他人照做;唐納自報姓名的聲音太微弱,埃德得叫他再說一次。

前十五分鐘,埃德詢問唐納的基本資料,沒問什麼太棘手的問題,讓他先稍微放鬆,肩膀不再繃得那麼緊,語調也不再那麼防備。瑪蒂‧柏屈問他第一次跟麥基南見面的情形,唐納在座位上扭動身體,伸舌頭舔嘴,回答得斷斷續續。瑪蒂露出微笑,引導他繼續說下去。談笑很開心。遊樂場很好玩。

「露西‧派德摩,夏恩。」埃德突如其來插進這名字。「她人怎麼樣?」

「挺好的。」

「挺好的?」

「是啊。」

「對你好?」

「對啊,為什麼不?」

「所以你對她做出那些事?」

「我……」

「報答她對你好。」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殺她?」

「不要!」唐納猛然站起身,椅子歪倒在地。社工伸出一隻手,但不知是為了救他還是擋開他。

「夏恩……」

「不要。別說那個。」

「說你殺了她?」

「別說那個。」

「她死了,夏恩。回不來了。」

唐納呼吸急促,張著嘴,空氣吸進又吐出,眼睛大張,一手按嘴,另一手搓著褲襠。

「夏恩,」瑪蒂‧柏屈溫和地說:「你還是坐下吧?」

「她死了,夏恩,這你知道,對不對?」

唐納沒看埃德,沒看任何人,慢慢點了點頭。

「要是你沒殺她,那就是別人殺的。」

房間裡非常安靜,靜得可以聽見錄音帶轉動聲,辯護人略帶氣喘的呼吸聲。埃德覺得好像聞到薄荷味,薄荷味和汗味。

「告訴我們,夏恩。」埃德說。「告訴我們她怎麼死的。」

唐納猛然扭頭,啃著殘破的指甲。

「夏恩。」瑪蒂‧柏屈說。「你不需要害怕。」

唐納眼中湧起淚水。

「我來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吧?」埃德說。「我想你們三個本來只是在玩。你,露西和艾倫。喝酒,談笑,也許還抽了一兩根大麻。我不知道。你們興奮起來,三個人都是,然後──我不知道,夏恩,這裡就需要你幫助我們──不知怎麼的,情況失控了。有人受了傷。露西受了傷。」

唐納閉上眼。

「而且你喜歡露西,對不對?你這麼說過。你不希望那些事發生。」

唐納的眼睛眨動著睜開,注視埃德片刻,然後轉開視線。

「是這樣,夏恩,我想你捲入了你並不願意做的事情。你認為那些事情不對,但你不敢說。艾倫年紀比你大,你很敬重他。他也喜歡你。但發生在露西身上的事……他做的事……夏恩,我不認為你應該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你不覺得嗎?那可是謀殺,夏恩,事情就是這樣,變成了這樣。謀殺。」

埃德伸手,握住唐納的手片刻。

「幫幫我們,夏恩。幫幫你自己。告訴我們實話。」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偵訊結束,他們有了拖車內發生的事的一個版本──破碎,重複,充滿漏洞。麥基南跟露西性交,然後說服她跟唐納性交,接著自己也加入。幾顆藥、幾根菸之後,麥基南再度上陣,音樂開得震天價響,蓋過他的笑聲,她的尖叫。他用拳頭。用瓶子。用掃帚柄。麥基南扭頭看唐納。露西伸手抓他的眼睛,試圖逃走。麥基南生氣。勃然大怒。然後是血。是刀。麥基南咒罵她害他做出這種事。

偵訊室內一片沈寂。

埃德知道他們問不出其他的了,至少目前如此。他站起來,伸伸腰,繞過桌子走到唐納身後,雙手按上他的肩,握了握。「很好。你做得很好。現在我們會試著幫助你。如果我們幫得上忙的話。」

唐納喉頭發出一聲嗚咽。

埃德看向桌子對面的瑪蒂‧柏屈,眼神清晰堅硬,像打磨過的石頭。

「給他弄點喝的。」埃德說著走開。「吃的。讓他休息一下,然後我們繼續問話。」

 

 

「你知道他是在避重就輕,好讓自己脫罪,對吧?」瑪蒂‧柏屈說。他們站在後門外,柏屈抽菸,埃德手拿一杯味如洗碗水的咖啡,幾乎沒喝。

「妳覺得是這樣嗎?」

「你也看過維琪‧勞爾斯的筆錄,聽過錄音帶。她說唐納拿──什麼來著?──橡皮水管打她」

「因為麥基南叫他那麼做。威脅他。」

「總之他照做了。而且還做了別的。」

「我知道。」

柏屈把香菸摁熄在鞋底。「他們殺了她,法蘭克。兩個一起下的手。我是這麼想的。」

「我想妳說得對。至少在法律上如此。但我們需要唐納的供詞,才能定麥基南的罪……」

「所以我們得任由他說謊?」

「我們或許得採用他的說法,至少目前如此。」雖然埃德很少注意這些事,現在卻意識到瑪蒂‧柏屈的眼睛很綠。

「你要把它喝完嗎?」她問,朝他手上的咖啡點點頭。

埃德搖頭,把咖啡倒在地上。

「你沒問唐納蘇珊‧布萊拉克的事。」他們走回室內時,她說。

「一樣一樣來。」

在男廁裡,埃德刷洗雙手,仔細到幾乎誇張的地步。

 

 

他盡了一切力量追問。惠比和羅賓漢灣之間的步道。八月底。你們當時在那裡,北約克海岸一帶。那一次。蘇珊,記得嗎?埃德想到唐納有可能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於是拿照片給他看,仔細觀察他是否露出認得她的跡象。有時他偵訊一開始就提這事,有時他會等一陣子再插進這話題。然而他始終沒能讓唐納鬆口。明明在那麼多事情上都軟弱無力的夏恩‧唐納。

即使在那個時候,埃德都無法不去想這件事。如果只是巧合,機率未免太低。他幾乎百分之百確定是他們,為之寢食難安。他始終無法釋懷。

他把照片拿給麥基南看,麥基南只是露出一臉色相。

「你認識她嗎,艾倫?」

「很樂意認識。」眼睛一眨。

「她在哪裡,艾倫?她發生了什麼事?」

麥基南眼神變得漠然,又開始小聲吹起強尼‧齊弟和海盜合唱團的〈全身發抖〉。

埃德咬住嘴唇,繼續辦案過日子。

人該為已有的東西心存感謝。

除非,你像崔佛和海倫‧布萊拉克,已經什麼都沒有。沒有女兒,只剩空蕩蕩的房間。

 

第六章

 

他一大早就出發前往康瓦爾,包包丟在後座,裝了咖啡的保溫瓶放在旁邊,蘇珊‧布萊拉克的失蹤案在腦海揮之不去。

在第一個休息站,他把車子加滿油,檢查機油,給輪胎打氣。這輛看來毫無特色的福特已經好一陣子沒跑遠路。他在修車廠旁的店裡買了兩條巧克力棒,柳橙汁,超涼薄荷糖。除了上廁所,他不打算停車太多次。

到了那裡要做什麼,他依然不確定──大概四處打探一下吧,也許問幾個問題,勾起幾個人的回憶,走一趟現場。

快到艾西特時,車流量增加。埃德轉著收音機頻道,還是平常那些電台一一輪過:二台,三台,四台,調頻古典台。大部分時間他寧可什麼都不聽。先高速公路、後狹窄馬路穿過約克郡矮丘,然後來到曲折蜿蜒、從森林和野原之間穿過的A171公路,右側不時可以看見海。等到惠比修道院廢墟的輪廓出現在視野,埃德已經腰酸背痛,雙腿僵硬,口乾舌燥。他慢慢駛過內港,然後停車,背上包包,沿著卵石路面的教堂街走短短五十公尺左右,來到「惠比馬與獅鷲獸」酒館。

他事先訂好的房間在斜簷下,乾淨床單,舒適的床,一張安樂椅。大概住三晚或四晚,他也不確定。他慢慢泡了個長長的澡,換衣服,發現自己意外的餓,便提早在樓下吃晚餐,配上一品脫啤酒。他幾乎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五點不到,尖聲鳴叫不停的海鷗把他吵醒。

 

 

當年蘇珊‧布萊拉克跟父母從切斯特菲開拖車來此度假,在「庇護所度假公園」住了兩星期,該處高踞惠比上方的山崖,俯瞰索維克灣。她是獨生女,小學時代似乎過得還蠻開心,乖巧認真,也從來不乏同學邀她參加派對,在那裡吃小蛋糕,穿漂亮衣服,玩傳禮物和大風吹,看魔術師在眾目睽睽下把東西變不見。然而在綜合中學的頭幾年,她變得非常不顯眼,連老師在家長日都記不太清楚她是誰。不過到了十四歲,她開始對戲劇感興趣,展現出令人始料未及的表演天分,彷彿每當她化身另一個人物、扮演另一個角色,她便有了表達的能力。穿著淡藍洋裝配上白色大蝴蝶結,她就是跟隨白兔夢遊奇境的愛麗絲;看到她詮釋《勇氣媽媽》裡那名身陷戰區的聾女勇敢力抗逆境,觀眾席上感動掉淚的可不只她父母而已。

這一切為她帶來名聲,給了她至少表面上的信心,讓她交到朋友,受男生注意。十五歲時,她深信自己談戀愛了──愛上一個背上和雙臂都有刺青、對著酒瓶直接灌伏特加、偶爾還吸膠的十七歲男生。父母三令五申,對她嚴加管束,但她不守門禁,威脅,哀求,哭泣,凌晨兩點才回家。你們不懂,她尖叫道,你們根本不懂。但她母親對這種事可是太懂了。

然後有一天,蘇珊蹺課去赴愛人的約,卻被放鴿子。在街上遇見,他佯裝不識。她終於鼓起勇氣,在他跟死黨混酒館時去問他怎麼回事,卻被他當面嘲笑。

她心碎了六個星期,直到一天早上,她起床,換衣服,做該做的事,然後終於發現,她完全沒有想到他。那天晚上,讓她爸頗不爽的是,她跟她母親像姊妹一樣竊竊私語、吃吃傻笑,又抱在一起掉眼淚。

這個暑假之後,她就要展開人生的新頁:九月開始上應試輔導學院,修習英文與戲劇、媒體研究、藝術與設計。結果在八月的第三個星期二,她失蹤了。十四年前的八月。

 

 

埃德穿了兩件毛衣抵禦一大早的寒意,沿著港灣外側兩道碼頭走到盡頭。每隔一段距離便站著一個身穿防風防雨衣物的釣客,魚竿搭在欄杆上,圈起的雙手間亮著菸頭的小小光點。再過去的魚市場旁,一艘船正在卸下前夜的漁獲,另一艘正在進港。他知道每年在英國有將近一萬人失蹤,其中約三分之一永遠下落不明,就此消失。

但他曾答應她父母,發誓會找到她,在他們臉上看見對他的信任,鮮明而焦灼;內心深處,他害怕她早就死了,屍體仍未發現,經過這麼多年後依舊等待被指認、被領回。

 

 

早餐後,埃德爬上一百九十多級台階,來到聖瑪莉教堂和修道院,轉身俯瞰城鎮片刻,遠端港口西邊山崖上弧形聳立的鯨魚下巴骨,近處的庫克船長雕像。過了城鎮,過了艾斯克河谷的樹林,就是連綿野原,在斑駁的灰色天空下顯得陰沈,望之儼然。他往內陸方向走了一段路,穿過一片田地泥濘的畦隴,然後接上海濱小徑,繼續前進。再走大約半哩,就是蘇珊最後一次被看見的地方,一處突出於海面之上的陡峭岬角,表面長著短草,嶙峋崎嶇的懸崖幾呈垂直,底下都是岩石。這裡也許荒涼,但並不算非常偏僻,這條步道一年四季都不乏健行客來往;然而就是在這裡,在下午三點半到四點之間,蘇珊‧布萊拉克最後一次被看見,自此消失無蹤。

埃德繼續往前走,經過索維克岩附近那兩塊立於海面、色澤偏紅的岩石,來到度假公園,若干白色拖車圍繞一處中心營地而停,另有幾個帳篷勇敢地搭在地勢較高處。

這裡似乎沒什麼改變:同樣的小小一家便利商店(雖然門口換了新招牌),同樣的洗衣店,辦公室,家庭娛樂俱樂部裡的撞球桌和吧台食物。一片空地上,六七個小男孩強攻臨時搭建的球門,守門的爸爸窮於招架。一個身穿整潔制服的年輕女子抬頭看埃德,彷彿等他開口發問;他點個頭,繼續往前走。來到另一頭,車輛入口旁一根白色旗桿上飄著英國國旗,他轉身沿原路走回去。

小徑順著海岸的曲線蜿蜒,以和緩的彎度逐漸遠離索維克岩。埃德看見一個身穿綠色大衣的女子站在蘇珊‧布萊拉克最後一次被看見的地方,正跨過低矮的鐵絲圍欄,朝崖邊走去。埃德邁步就跑,出聲大喊。女子聽見,只轉頭一瞥,然後從大衣內側取出一小束花,鳶尾與玫瑰,慎重地放在地上。

 

 

海倫‧布萊拉克站著不動,雙手鬆鬆地交握身前,灰藍色大海映襯著她的身形輪廓。她髮色變深了,還可見處處斑白。大衣寬鬆及膝,灰長褲,靴子。很合理務實的裝束。她坦露在埃德面前的臉孔沒有上妝,眼睛嘴巴四週都有細紋,薄唇,沒有微笑。她大概四十五、四十六歲吧,埃德心想,但要說年紀更大也會有人相信。

現在兩人面對面站著,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她的聲音俐落銳利,有如燧石。

「我剛才那樣大喊,希望沒嚇到妳。」

「你以為我要跳海。」

「是的。」

「要是我真有那打算,早在多年前就跳了。」

他目光越過她,看向那束已經被風颳得有些零落的花束,她轉過頭,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

「我試過在這裡種花,大概算是某種紀念碑吧。但這裡毫無遮蔽,植物很難長起來,就算真的開了花,也會被營地的小孩拔回去送媽媽。所以現在我只在經過的時候留下幾朵。」她頓了頓。「有時候,風大得簡直像從我手裡一把搶去那些花。前一秒還在這裡,下一秒就不見了。很合適,不是嗎?」

他幫她壓低鐵絲圍欄,讓她跨回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海倫‧布萊拉克問。

埃德搖頭。「我也不確定。」

「但你來這裡不是巧合。」

「不是。」

海鷗在上方乘風盤旋,吵吵嚷嚷。

「你要走回鎮上嗎?」海倫問。見埃德點頭,她便沿著小徑走去,埃德跟在一旁。

 

 

他們幾乎一路都沒說話,來到台階底端,海倫終於開口問埃德要不要喝杯咖啡。她挑的那家店看來沒什麼特色,跟同一條街上另幾家咖啡館大同小異,這條街專做觀光客生意,到處都在賣自製家常巧克力蛋糕、惠比黑玉、海鮮和古董。

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膠面桌,學生年紀的女侍姍姍來遲,一臉不高興。店裡除了他們只有一個客人,是個穿著淺駝色防風運動外套的老先生,坐在一側牆邊,面前一壺茶,手上一份《太陽報》。

海倫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包菸。「你來這,是因為罪惡感?」

「妳認為是這樣?」

「我不知道,不是嗎?」

「妳認為我應該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她取出一根菸,濾嘴朝下對著桌緣敲了敲,然後又收回去,沒有點燃。「不過我想你這麼多年應該都沒再來過。」

埃德搖頭。

「十四年。蘇珊還在的話,也三十了。上個月剛滿三十。」

「是的。」

「你認為她死了,是不是?那兩個人──麥基南和另一個──你認為他們殺了她。就像另外那個可憐的女孩。露西。」

「沒有證據。」

「是沒有。」

女侍用拖盤端來他們的咖啡,裝在紙管裡的糖,海倫點的、但已失去胃口的乾果麵包,埃德點的烤麵包。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消息?所以才跑來?」海倫說著傾身向前,語調變了,期待的神色有如眼底瘀血。

「不算是。」

「什麼叫不算是?要不就有消息,要不就沒消息。別耍嘴皮。」

埃德把咖啡杯平穩放在小盤上。「夏恩‧唐納,麥基南的共犯,快要出獄了。」

「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不知道確切日期。」

海倫往後靠,推開乾果麵包,伸手拉過菸灰缸,畢竟還是點起了那根菸。「所以你跑來這裡,東摸摸西探探。你想證明當年你是對的,把他關回牢裡。」

埃德沒答話,只下意識地揮開眼前的煙。

「這次又會怎麼樣?挖更多的地,搜更多的農舍倉庫?拖車場旁邊的污水池,你上次看上那裡。霍斯克巴頓斯附近的溪澗。還是再派出更多潛水伕搜索港灣,看他們她是不是被丟進海裡?」怨恨和憤怒顯現在她的聲調,在她下巴的尖銳弧度。「那倒不需要,她要是真在港裡,早就被水沖上岸了。」

淚水淌下她的臉,她轉過頭去。埃德伸手想握她的手,她縮回,彷彿躲避突然綻出的火花。

「不要告訴我。什麼都不要說。我不想,一點也不想知道。」

他摁熄那根悶燒的菸,等她的啜泣平息。他們身後的老人抖抖報紙,往茶壺裡加溫水。女侍繼續對著手機聊八卦,講著前一晚的種種「如果」和「可能」。

幾分鐘後,海倫掏出幾張揉成團的面紙,擦拭雙頰和眼睛。「對不起。」

「沒關係。」

「我很久沒這樣了。」

「真的,沒關係。」

她啜一口只剩餘溫的咖啡。

「要不要再點一杯?」

「不,不用了,這樣就行了。」

 

 

「我完全沒想到會這樣遇上妳。」埃德說。「害妳又想起傷心事,很抱歉。」

他把結帳的錢留在桌上。來到店外,兩人一陣遲疑;狹窄的街道上,一群幼童兩兩一列,慢慢走過他們身旁。

「妳什麼時候回去?」埃德問。

「回去?」

「是的,我以為……」

她搖頭。「我搬來這裡一陣子了。崔佛和我,我們……唔,我們分手了。已經好幾年了。我在港口那一側買了間小房子。因為蘇珊,你知道,我想至少可以離她近一點,在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地方。」她踏出一步。「如果你真的查到什麼……」

「當然,我會告訴妳。」

她告訴他住址,他記在腦海裡,然後站在那裡看著她走到街角、轉彎不見,一個中年女子,跟許多其他中年女子沒有兩樣,唯一的差異在於她那樣失去了幾近成年的女兒,前一分鐘還在,下一分鐘就不見了。

埃德心想,如今海倫獨自一人,不知她日常都做些什麼。她多常爬上那道磨損的台階,一共一百九十九級,將抱在懷裡的花束交付風中?除此之外,她其他的時間又如何排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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