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來看這篇談監獄的報導,」教授說「這裡的nut graph告訴我們什麼?」

我身邊傳來一陣翻紙的沙沙聲,其他同學都胸有成竹地翻閱教授一上課就發下來的影印新聞報導。我發現那篇文章排得密密麻麻,但我翻來翻去,就是看不到教授說的那段。我先看有沒有形狀像橡實的東西,接著又翻找圖表,但不管是圓餅圖、長條圖,或者金字塔圖表,都付之闕如,整篇文章根本連一個圖表都沒有。我東張西望,每個同學都很清楚教授在說什麼,大家都心無旁騖地讀著文章,教授則繼續說明,分析我怎麼都摸不著頭腦的「nut graph」資料。「它們究竟在第幾頁?」我伸長脖子,卻因角度的關係看不清楚。那時的情景歷歷如繪,我急得滿身大汗,衣服都濕透了。

那年我二十二歲,剛進新聞研究所,那是第一週上課。光是看同學的外表,我就知道他們大多比我年長,完全符合學校在招生簡介上所承諾的,提供「新聞記者獨一無二的機會,不論他們在生涯的什麼階段,都能精進報導技巧」。我知道很多同學早已經有實務經驗,而我除了在校園報紙上寫過幾篇稿子之外,對這個領域一無所知。不過一直到我遍尋不著這個所謂的「nut graph」小惡魔之前,我都是興奮多於膽怯,滿懷樂觀期待地加入他們的陣容。現在我卻滿心羞愧,與其說是因無能感到羞慚,不如說是因為原先的目中無人而難為情。我竟敢以為自己也配當記者!才剛開學第一週,我就已經跟不上同學了。

我有沒有舉手發問?還是偷偷跟旁邊的同學求助

沒有。這個代價太高了。承認我的無知就等於暴露我的不足,我會遭到排斥,被我渴望進入的天地遺棄。我有著這樣的恐懼,這種恐懼的力量無比強大,讓我寧可在自己的羞愧感孤苦地承受煎熬。

到頭來我終於明白「nut graph」其實是「nut graf」(graf在新聞用語中是paragraph段落的俗稱),指的是新聞報導中通常在導言之後,提綱契領的那段綱要。後來我也發現,其實自己有能力順利完成學業。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隨著我慢慢能向自己和他人證明自己的價值,在我碰到不明白的事物時,甚至偶爾也能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困惑。

不過二十多年前那第一堂課卻記憶猶新,清楚地教人不自在。那殘留在我心中恐懼和羞愧的印象,一直未能完全消解,而有時候我依然難以把「我不知道」這句話說出口。

 

․ ․ ․

 

在我們的社交場合中,偽裝是必要的通貨。這未必全是壞事。很多時候我們會假裝,以鞏固或緩和我們的人際關係。比如我們假裝認出某人,或者很高興見到某人,或者樂於助人,都是出於善意的舉止,偽裝甚至可能是一種表示親切仁慈的方式。

但是為了避免我們自己或他人尷尬或失望或痛苦的好意,有時會帶來更多的虛假,造成更大的恐懼。我們多麼容易陷入以欺瞞作為避免不自在的模式。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它會養成習慣,讓我們逃避責任,避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這樣的行為到頭來會導致我們遠離我們所追求的目標:與他人的真正連結,以及對自我的真誠。

 

二○一二年八月,哈佛大學宣布調查一百二十五名大學生集體作弊的事件。這些學生在前一年春季修習「國會概論」課程,卻在帶回家寫的期末考卷上作弊。二○一二年十二月,調查結束,一半以上的學生遭到退學處分。大學部院長說這個案子「不論在範圍或規模上,都前所未見」,媒體立即冠以「哈佛作弊醜聞」之名。

醜聞教人震驚、使人憤慨,而在這件醜聞中,又因參與者與作弊行為之間有明顯的矛盾,使這樣的反應益發嚴重。這些學生已經進了舉世最頂尖的教育機構,卻因無法忍受作弊的誘惑屈服,社會大眾在譁然之餘,似乎有一種弦外之音:「你們已經進了精英學府,已經出人頭地,在所有的人當中,為什麼偏偏是你們覺得有作弊的必要?」

這話意味著:我們假設聰明絕頂的人很有安全感──他們從不會感受到強大的壓力,覺得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或者怕丟臉。但其實這樣的弱點是人性,我們之中有誰從沒有承受過這樣的壓力?而且我更進一步懷疑,那些擠破頭進了一流學校的學生,因為得到社會的認同,可能反而更容易產生焦慮也未可知?我想到的是有時候大學生寫作文,為了表現自己才高八斗,因此寫出一些晦澀不明、矯揉造作的文字;我想到的是博學鴻儒提到某一段文章或某個理論時,資淺的教員為了掩飾自己對這題目不熟悉,不由得面紅耳赤;我想到的是在許多大學校園流行的一種微妙的區隔文化,不只出現在課堂上,也在飲水機旁和方形廣場上演:不斷地證明和測試、深奧的引用和假裝的了解,這種無止境的循環,一方面用假充高明的輕蔑表情,另一方面則用不勝惶恐的眼神和點頭如搗蒜的動作,所玩的遊戲。

我的朋友蓋瑞說過下面這個笑話:

 

一名紐約市布朗克斯區的高三學生赴哈佛大學參觀,他迷了路,於是攔住一個正昂首闊步走過哈佛園(Harvard Yard)的年輕人,問他:「抱歉,請問你圖書館在……?」

那年輕人不可一世地指點他說:「在哈佛這裡,我們的句尾從不用介系詞。」

這名高中生皺眉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抱歉,請問你圖書館在哪裡,混蛋。」

 

我不知道這副妄自尊大的德性究竟是一般哈佛學生的標準做法,抑或只是一個人的惺惺作態,但要不是它有一點真實性,就不會出現這種笑話。

人在恐懼的時候會欺騙,如果犯錯或承認自己無知不會產生不利的後果,就沒有理由欺騙,或假裝自己了解。我上研究所的第一週,就因為恐懼而不敢問什麼叫作nut graph,但隨著我越來越有信心,我的寫作技巧有了提升,與同學和教授的關係有了進步,我的恐懼也減退了,因此我假裝自己懂的壓力也就隨之消失。

我聽說哈佛作弊的醜聞時,並沒有特別震驚。學生害怕出錯,擔心自己能力不足,暴露弱點,是意料中事,我們的教育往往以展現知識為前提,如果學生表現得好,就會獲得報償──先是有好成績,接著有好機會:升到更高的程度,進入更有名的學校科系,有更大的希望得到財務的成功,擁有更多社會資本,獲得幸福快樂的生活。然而如果學生表現不佳,如果他老實承認「我不知道」,要獲得機會的可能性恐怕有限得多。難怪學生通常都不敢承認他們還未融會貫通──或者根本就不懂的東西。

 

․ ․ ․

 

有時候害怕自己不知道和愛面子或想讓別人印象深刻無關,而是因為我們必須做出重要抉擇,卻缺乏足夠的知識。尤其當我們覺得那些選項沒有一個具吸引力時,這種焦慮最明顯。普立茲小說獎得主珍.史麥莉(Jane Smiley)寫到她進退維谷,不知道是否要與兩個女兒的父親離婚時,曾用一個令人難忘的句子來描述:「該留下還是離開,對我來說,這個抉擇就像要選擇自殺還是大屠殺。」

面對不確定做出決定是人生常態,通常其利害關係往往是:如果我走那條小路,會不會比較快抵達?如果我今天回他的電話,會不會顯得太猴急?如果我買比較有益健康的燕麥零食,孩子們會吃嗎?

但有些行業有慣常的不確定和可能極其嚴重的後果,消防員、外科醫生、預檢分診護士、人質談判員、礦工、伐木工、警察和士兵都常面對危急的情況,必須藉由不完整的知識來採取行動──而這些行動的後果可能意味著生死之別。這些人必須接受承認「我不知道」的不安焦慮,並且接納它。

 

在我們心知自己不知道之時,不肯說出「我不知道」是一回事,但若是我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呢?這恐怕是更嚴重的問題,尤其因為在定義上,我們更難辨識它。

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承認自己理解的範圍,這就是通往智慧的知識。不過有沒有情況是我們的心智愚弄了我們,阻礙我們分辨自己所知和不知的能力?

 

 

有時候我們寧可默不作聲,不承認「我不知道」,這種做法是出於羞愧感,而且使羞愧持續,它本身就是一種羞愧。有時候我們說「我不知道」,目的是免除自己的責任,擺脫自己的脆弱,這種做法可以說是接近褻瀆侮慢,因為原本當我們真心誠意以這句話來接納自己的責任面對自己的脆弱時,這麼說、這麼想、這麼感覺,應該是一種恩典。

當然,也可能陶醉在不知道的經驗之中,卻一個字也不說。

我兒子對死亡的恐懼來自雪中的經驗,這很有趣,因為我母親愛雪,狂熱到幾乎可謂虔誠。她曾抄下美國桂冠詩人柯林斯(Billy Collins)的詩句:「這是真正的宗教,雪的宗教」,用圖釘釘在軟木板上。對她來說,雪是宇宙的精華,是錦上添花蛋糕上的糖霜。不過她其實喜愛所有的天氣,它的特質──它難以捉摸的本性,威風而無動於衷,永不耗竭的奧祕。她把這種熱忱,這種對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掌握或理解事物的敬畏,傳給了我們,她的家人。她教導我對未知滿懷感恩,而最難忘的一課就是在雪中,沒有大張旗鼓的熱鬧宣揚,也沒有言語。

那一年我九歲,因為前晚的暴風雪,學校已經停課。下午母親和我到鄰城的圖書館,等我們借好了書,母親提議說:與其打電話請爸爸來載我們,何不走路回家?沿著哈德遜河向北走四點五英里(約六點一公里),在我聽來不但遙遠,根本遙不可及,但卻難以抗拒。

雪花又開始飄,非常小,只是丁點的微粒。冷空氣在我們的肺裡閃亮,我們的呼吸懸在我們嘴前,就像金箔一樣。昏暗模糊如鼓面一般的天空籠罩在我們頭上,我們幾乎沒有說話,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家在遠方,夜幕低垂,陌生的大地廣大無垠。路邊房屋的燈一盞一盞地亮了,黑暗中冒出了昏黃的菱形切面。在屋子遠方,河水因結冰緩緩地流動,街燈照耀,樹影在我們頭頂上構成了拱形的穹頂,松樹的白色外衣如武器一般耀眼,硬木如骨般的樹枝就像鑲嵌玻璃窗一般,成了遠方的框架。每一枝樹枝都被冰封,閃閃發光,燦爛奪目。每一枝:噢,這世界,這世界,巧奪天工,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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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面對未知,如何從不確定當中得到力量?

「不知道」讓我們知道的6件事



我不知道_立體  

出版時間︰2014.7.1
作 者莉亞‧海格‧柯恩Leah Hager Cohen
定 價︰
250元



為什麼大家愛說「我不知道」?
什麼時候應該承認「我不知道」?
面對「未知」,我們如何減少對於「明確答案」的仰賴?
檢視對不確定的恐懼,深思關於「不知道」的力量

《我不知道》無疑是一本非常值得知道的書!

「我不知道」是一句適合我們的話。──盧梭

孔子早就告訴我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但「我不知道」這短短四個字其實蘊含深刻又複雜的心理活動

「我不知道」是一個關乎個人生存的關鍵詞,是理解我們自身和接受未知的鑰匙
它出現在人類學、社會語言學、神經學、哲學、認知心理學、甚至童話故事中
「我不知道」,有太多讓我們可知道的



「我不知道」=兩種假裝+兩種恐懼+兩種希望!

「我不知道。」
我們總是害怕說出這幾個字會貶低自己的身分,降低我們的地位,阻礙我們升遷。上課時明明不知道老師在講什麼卻不敢發問,開會時根本不知道老闆在問什麼還假裝知道。不確定該做什麼決定或不想在兩難之間做選擇時,也常用「我不知道」當擋箭牌。
1982年一個天寒地凍的下午,一位駕駛波音737客機的機長不願正視自己的「不知道」,讓飛機墜入了冰封的波多馬克河。
柏拉圖曾說醫生享有一般人所沒有的偽裝權力,但醫師這個行業很容易讓他們覺得自己應該知道一切,時刻面臨「必知」的壓力。
當我們說或不說「我不知道」這四個字時,背後往往有複雜的社會、文化和心理因素作用著。書中將這些錯綜交織的運作歸結為兩種假裝和兩種恐懼,並鼓勵我們追求兩種希望。
事實上,一如本書作者柯恩指出的,「我不知道」這幾個字反而賜給我們自由,賦予我們力量。人之所以為人,有許多時候就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越能接受這樣的事實,越能使我們成長。


為承認自己無知拍拍手!

柯 恩以發人深省的文字,在包羅廣泛的訪談和研究中,穿插令人心有戚戚焉的諸多實例和個人經驗,探究我們不願承認自己無知的原因,以及這對我們有什麼樣的傷 害。她思索了種族、性別、年齡、力量和特權如何影響我們承認自己有所知或無知的能力,也敘述了由教育、金融、政治、醫學、戰爭、法庭和氣候變遷等各種不同 背景所建構的故事──有些有趣,有些駭人,證明我們這種惡習無所不在,以及其後果,和其他可能的選擇。
在我們接受疑惑時,許多事都會成為可能。承認「我不知道」有時是個挑戰,認知我們的脆弱,我們也容許自己建立真正的連結:和其他人、和新觀念、和我們內心深處最深沉的自我。
為承認自己無知拍拍手!


對本書的讚譽

「言簡意賅,強而有力。柯恩就像蘇格拉底一樣,建議我們自豪地認清並且承認我們不知道。」
──約翰.培利(John Perry),《拖拖拉拉,人生照樣精采》(The Art of Procrastination)作者

「愛求知的心靈知道如何去發現問題,而更高明的是,如何運用問題去塑造想法。《我不知道》知道它不『知道』,智慧乃由此而生。」
──斯溫‧伯克茲(Sven Birkerts),《古騰堡輓歌》(The Gutenberg Elegies)作者

「一位知名作家簡潔且一針見血的深刻思考,探討人們為何不願承認自己無知……柯恩從科學、語言學、文學和哲學等包羅廣泛的領域取材,檢視人們努力隱藏無知的行為及其衍生的結果……新穎睿智,思緒開闊。」
――《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

「筆調公允又具洞察力,不見『自命不凡,雜亂無章』。」
――《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


【作者簡介】

莉亞‧海格‧柯恩Leah Hager Cohen
《紙、玻璃、咖啡豆》(Glass, Paper, Beans)一書作者,《紐約時報書評》撰文作家。
住在波士頓郊區,成長於紐約,父親是紐約拉法葉啟聰學校校長,因此她兒時與一群失聰的孩子一起成長。著作《傷心列車:失聰的世界》(Train Go Sorry)獲美國圖書館協會評選為該年度最佳書籍之一。
另著有五本小說,包括入圍柑橘文學獎(Orange Prize)的《他人的悲傷》(The Grief of Others),以及最新出版的小說《除了世界沒有書》(No Book but the World)――《他人的悲傷》入選《紐約時報》百大好書,並獲選《舊金山紀事報》、《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s)和加拿大《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的年度好書。

譯者  莊靖
台大外文系畢,印地安那大學英美文學碩士。譯有《改變時尚的100個觀念》、《奧黛麗‧赫本:一個優雅的靈魂》、《魅惑》、《PANTONE色彩聖經:預見下一波藝術、設計、時尚的色彩狂潮》、《下流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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