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六日星期五,里奇蒙市下著大雨。

  傾盆大雨從黎明時分就開始了,一陣接一陣止也止不住的雨打得百合花只剩下光裸的莖幹,柏油路、人行道上到處是吹落的殘葉。街上出現了小河,球場及草地有了新生的池塘。我在雨打石瓦的敲擊聲中朦朧入睡,這個綿綿長夜溶解成霧茫茫的星期六清晨,我做了個恐怖的夢。

  我看到被雨絲割裂的玻璃窗外有一張白色的臉,一張沒有形狀、不似人臉的臉,一張像尼龍絲襪紮的、不成模樣的洋娃娃臉。我臥室的窗原本是黝暗的,但突然之間,那張臉在那裡,那個惡魔正看著我。我驚醒過來,瞎子般向黑暗深處望去。直到電話鈴聲再度響起,我才曉得自己是被電話吵醒。摸也不摸我找到了聽筒。

  「史卡佩塔醫生嗎?」

  「是。」我伸手開燈。現在是半夜兩點三十三分。我的心緊抽了一下。

  「我是彼德.馬里諾。柏克萊大道五六二號出了事,我想你最好來一趟。」

  接下來他解釋,被害人名叫蘿瑞.彼德森,白種女子,三十歲左右。她的丈夫約莫在半小時前發現了她的屍體。

  細節無關緊要。一接起電話認出是馬里諾警官,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更可能我一聽到電話鈴響就完全明白了。相信狼人傳說的人害怕滿月的夜晚,而我開始擔憂星期五午夜至星期六凌晨三點間的時刻,整個城市的人大半都處於無意識的睡夢中。

  被叫到凶殺現場的通常是輪值的法醫,但這可不是尋常的案子。打從第二個人受害之後,我就先把話說清楚了,只要事情再發生,不管任何時間,一定要馬上通知我。馬里諾對這點很不以為然。從我在兩年前被任命為維吉尼亞州首席法醫以來,他就一直彆扭得要命。我不曉得是他討厭女人呢,還是就討厭我。

  「柏克萊大道在柏克萊城中區,靠南邊。」他輕蔑的說。「你知道怎麼來嗎?」

  我坦承不知,隨手抓起放在電話旁的記事紙,草草寫下了方向。掛上電話起身下床,腎上腺素像濃縮咖啡般衝擊我的神經。整棟房子仍是靜悄悄的。我一把抓起老舊磨損的醫事包。

  夜間的空氣像是清涼的三溫暖,鄰居家的窗口沒有透出一絲光。我把深藍色的旅行車退出了車道,一邊注意玄關另一頭一樓窗邊明亮的燈光,在那間客房裡睡著我十歲的外甥女露西。在這小孩的生命裡,我又錯過了一天。星期三晚上我去機場接她,但到現在為止,我們很少有機會共進一餐。

  上公路前一路上空蕩蕩的,幾分鐘後我疾駛過詹姆斯河。遠處的後車燈像閃爍的紅寶石,市中心的摩天大樓鬼影幢幢般顯現於後視鏡中。從兩側延伸出一塊塊黑暗的平原,只有在邊緣有細細一圈模糊的光暈。在遠處某個地方,我知道,有那個男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直立行走,睡覺時有一片屋瓦罩在頭上,也有十根手指腳趾。他很可能是白種人,但比四十來歲的我要年輕很多。照一般的標準,他再平常不過,他大概不開BMW、不光顧街上的酒吧,也不去熱鬧的大街購買那些高級衣物。

  但話說回來,也不是沒有那樣的可能。他可以是芸芸眾生中的任何一個人,那種你獨自跟他同搭電梯上了二十樓,但你再也記不起來的人。

  他成為這個城市自命的黑暗統治者,占據成千上萬他從未見過的人心頭。此刻他占據了我的心頭。無名氏先生。

  這些凶殺案兩個月前才開始,他可能最近才從監獄或精神病院出來。至少上個星期人們是這麼猜測,但這樣的理論隨著案情在修正。

  我的推論卻不曾改變。他一定才來這城市沒多久,在其他地方已經做過案,但他從來沒有在監獄或法院緊鎖的門後關過一天。他不是沒條理,也不是沒經驗,更不是一般人所說的「瘋狂」。

  再兩個紅綠燈後左邊是衛爾歇街,之後第一處右轉是柏克萊大道。

  兩條街外我就可以看到警車上旋轉的藍紅色燈。柏克萊五六二號對面的街道燈火通明,簡直像是災區。一輛引擎悶吼的救護車停在兩部沒有標幟但閃著警示燈的警車旁,附近又有三輛燈光開到不能再強烈的白色巡邏車。十二頻道的電視記者剛剛抵達現場。整條街上都閃著燈,好幾個身穿睡衣及家居袍的人走出來站在他們的玄關。

  我將車子停在新聞轉播車的後面時,有一名攝影記者疾走過街。我低下頭,豎起卡其色雨衣衣領蓋住耳朵,沿著磚牆快步走到正門。我一向厭惡看到自己出現在晚間新聞中。從里奇蒙的勒殺案發生以來,我的辦公室就被同一幫記者重複的粗魯問題給淹沒。

  「如果這是連續殺人犯幹的,史卡佩塔醫生,那是不是表示這樣的案子還會再發生?」

  好像他們希望還會有事發生。

  「可不可以請你證實上一個被害人身上有被咬的痕跡?」

  這不是真的,但不論我怎麼回答都沒用。若說「不予置評」,他們立刻假設那是真的。說「不是真的」,那麼下一版立刻刊出,「凱.史卡佩塔醫生否認在被害人身上發現咬痕︱」那個跟所有人一樣看報的凶手這一下子就有了新啟發。

  最近的新聞報導不僅大肆渲染命案,而且詳述了不必要的細節。他們所做的早超過了警告市民的目的,他們把婦女,特別是單獨居住的婦女嚇得魂不附體。第三樁謀殺案發生一個星期後,手槍及安全門鎖的銷路上升了百分之五十,防止虐待動物協會的狗也被搶購一空,不用說,這般大驚恐立刻上了頭條新聞。昨天那個惡名昭彰卻也頻頻得獎的警政記者艾比.敦布爾再度展現她一慣的慓悍作風,她跑到我的辦公室打著資訊自由法案的招牌,逼迫我的部屬提供驗屍報告,當然她並沒有成功。

  里奇蒙的罪案報導一向生猛,這個有二十二萬居民的老維吉尼亞城市去年被聯邦調查局列為全美謀殺率次高的城市。英國的法醫病理學家在我的辦公室一待半個月進修槍傷是很平常的事。同樣平常的是,像彼德.馬里諾那樣的職業警官離開了瘋狂的紐約或芝加哥,結果發現里奇蒙反而更糟。

  這些性殘殺案並非尋常的刑案。一般的市民對毒品案或家事糾紛漠不關心,一個醉鬼為了一瓶瘋狗牌廉價酒砍殺另一個酒鬼更不在他們心上。但這些被謀殺的女人是他們隔壁桌的同事、是你會邀了一塊去購物或來家小坐的朋友,或是那個在派對裡跟你閒談的點頭之交,是那個你去付錢時跟你一起排隊的人。她們是某些人的鄰居、某人的姊妹、某人的女兒、某人的愛人。她們在自己的家,睡在自己的床上,而那個無名氏先生爬進了她們家的窗。

  兩個身穿警服的男人站在正門兩旁。正門大開著但被一條黃色的帶子攔住,上面標示警告:犯罪現場,請勿跨越。

  「大夫。」他年輕得可以作我的兒子,這個身穿藍制服、站在階梯上層的男孩側過一邊,揭起帶子讓我彎腰走過。

  客廳整理得一塵不染,以溫暖怡人的玫瑰色調布置。角落有一座優雅的桃花心木櫃,裝著一台小電視機及CD播放機。旁邊的架子上放著唱片與小提琴。在掛著窗簾、望出去可以看到前面草坪的窗戶下是一組沙發,沙發前的玻璃咖啡桌上整齊堆著半打雜誌,其中有《美國科學》及《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中間有一塊粉色襯著扁圓玫瑰和中國龍圖案的地毯,另一頭是一個胡桃木書櫃。依照醫學院課程表排列的大塊頭醫學書排滿了兩層書架。

  敞開的門口通到與房子同長的走廊。在我的右邊有幾間房間,左邊有廚房,馬里諾和一個年輕的警官在跟一個我猜是受害者丈夫的男人說話。

  我模糊的意識到料理檯的檯面很乾淨,地板及家電用品是那種說白不白,廠商們稱為杏仁色的顏色,壁紙與窗簾則是淡黃色。但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張桌上。上面躺著一個紅色的尼龍背包。裡面的內容警察已經仔細檢查過了:聽診器、小手電筒、曾經裝過餐點的塑膠盒,最新版的《外科年刊》、《刺胳針》以及《外傷期刊》。到目前為止我是毫無頭緒。

  馬里諾冷冷的看我停在桌邊,然後把我介紹給受害者的丈夫,麥特.彼德森。彼德森癱在一張椅子裡,他的臉因震驚而變形。他長得極為英俊,簡直可說是俊美,他臉上的線條像是天斧鑿就,髮色漆黑,皮膚平滑透著曬過陽光的痕跡。他的肩膀很寬,修長而優美的上身隨意罩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與一條褪色的藍牛仔褲。他的眼睛往下望,手僵硬的放在膝上。

  「這是她的東西?」我必須確認。那些醫學書籍也可能是丈夫的。

  馬里諾呀的一聲算是回答。

  彼德森的眼睛緩緩往上看。湛藍的眼睛滿布血絲,它們停在我身上時似乎放鬆了下來。醫生到了,帶來了一線原來沒有的希望。

  他顯得心碎又受到極大驚嚇,沒頭沒腦的喃喃說道,「我跟她通電話。昨天她告訴我她大概十二點半到家,從維吉尼亞醫學院的急診室回來。我到家,發現燈沒開,我以為她已經睡了。然後我走進來。」他的聲音逐漸升高,哆嗦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我走進去,進到臥室。」他的眼睛無路可逃,淚水如泉湧,他懇求我,「拜託你。我不希望別人看她,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拜託。」

  我溫和的對他說,「我們必須檢查她,彼德森先生。」

  他的怒氣霍然爆開,一拳捶在桌面上。「我曉得!」他的雙眼狂亂。「但所有的人,警察和所有的人!」他的聲音顫抖,「我知道會是怎麼一回事!記者,所有的人會爬過每個角落。我不要那些狗娘養的,外加他的弟兄瞪著她!」

  馬里諾的眼睛眨也不眨。「嗨。我也有太太,麥特。我了解你的感覺,我保證我們會尊敬她。如果這事發生在我身上,我也要我太太得到同樣的尊敬。」

  謊言是甜蜜的藥膏。

  死去的人沒有自衛的能力,就像其他被害人一樣,這個女人必須面對的冒瀆現在才剛要開始。我知道非得等到蘿瑞.彼德森的內臟都給翻了出來,每一吋身體都給照了相,而且每個部分都公諸大眾,讓專家、警察、律師、法官、每個陪審員都檢視過後才會終止,不僅如此,審訊時還會有對她身體特徵的看法和說詞,更會有無聊玩笑以及尖刻的閒話,她這個人的每一個部分、她生活的方式,都會遭受細密的檢查、評論,有時甚至還會受到貶損。

  死於非命是一樁公眾事件,依我個人的感覺而言,我很難接受自己職業中這殘酷的一面。我一直盡力維護被害人的尊嚴,然而一旦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案子的號碼,一項被人傳來傳去的證據,我可以出力的地方就非常有限了。死者的隱私就像被剝奪的生命,完完全全被摧毀了。

  馬里諾領我走出了廚房,留下一名警官繼續查問彼德森。

  「你照過相了沒?」我問。

  「ID在裡面,到處在撒粉採指紋,」他說,他指的是鑑識組人員正在現場採證,「我告訴他們不要去動屍體。」

  我們在走廊停住。

  牆上掛著幾幅不錯的水彩畫,以及好些夫妻倆個別的畢業照。還有一張是這對年輕夫婦的彩色藝術照,背景是海邊,他們靠著一排飽經侵蝕的木樁,褲腳捲上小腿,海風吹拂著髮絲,他們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她生前面容娟秀,金髮,五官細緻,淺笑迷人。她從布朗大學畢業,然後進入哈佛醫學院。她丈夫之前在哈佛念大學。他們一定是在那裡認識的,很顯然他比她要年輕。

  她,蘿瑞.彼德森,布朗及哈佛大學畢業,聰慧過人,三十歲,即將要實現她心中的夢想。經過至少八年的奮鬥,終於通過行醫的訓練,正式成為醫生。但在一個勒殺凶手享受了幾分鐘變態的歡愉後,所有的這一切都化為烏有。

  馬里諾碰碰我的手肘。

  我轉過身不再看那些照片,他要我注意左前方打開的門。

  「他是這樣進來的。」他說。

  這是一個貼著白瓷磚與灰藍色壁紙的小房間,有馬桶、洗臉台及一個草編的衣籃。馬桶上面的窗戶大開,清涼潮濕的空氣從那個深黑的方塊裡滲透進來,吹動了漿硬的白窗簾。窗外黑暗濃密的樹上,知了使勁的鳴叫著。

  「紗窗被人割開了。」馬里諾一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它頂在屋後。窗下有野餐桌凳。看來他把桌凳拉過去,踩著它爬了進來。」

  我掃視地板、洗臉台和馬桶的上端,沒有看到泥土、汙跡或腳印。不過從我站的地方很難確定到底有沒有,而我可不願意冒任何可能破壞證據的危險踏進去。

  「這扇窗有沒有鎖?」我問。

  「不像鎖上了。其他的窗戶倒是都鎖好了,我們已經檢查過。看來她沒費神檢查這扇窗。其實在所有的窗子裡,這扇最危險,它接近地面,又位在後方,萬一出了事也沒有人會看到,比從臥室的窗戶進來更好。如果凶手手腳俐落,她根本聽不到他在割紗窗,然後遠遠從走廊的另一端爬進來。」

  「門呢?那丈夫進來時是鎖上的嗎?」

  「他說是。」

  「那麼凶手是由同一個地方進出的。」我下了結論。

  「很可能。好個身手乾淨的鼠輩,你說呢?」他緊緊站在門緣,身體往前傾但沒有踏進去。「這裡看不出什麼究竟,可能他擦過了,所以沒有在馬桶或地板上留下任何痕跡。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他停在我身上的眼睛死板板的看不出任何訊息。「他的腳應該是濕的,而且可能沾了泥巴。」

  我不知道馬里諾是怎麼想的。他是個很難懂的人,我一直無法斷定他到底是絕佳的撲克牌高手,或者只是遲緩罷了。如果我有選擇的話,他正是我想要避開的那種警探……一個自以為是的老大,絕無溝通的可能。他快五十了,滿臉風霜,長而稀薄的頭髮從腦殼較低的一邊分線,然後梳過去遮蓋禿光的部分。他至少有六呎高,多年灌下的波本威士忌或啤酒造就了他的啤酒肚。他脖子上那條不合潮流的紅藍條紋寬領帶,經過好些年夏天的汗水浸潤,已經油膩不堪。馬里諾是電影裡的那種硬漢一個庸俗、粗魯的警探,家裡可能養隻髒嘴的鸚鵡作寵物,更別提那一桌的《人物》雜誌。

  我來到走廊盡頭,然後停在主臥室的外邊。突然間,我的內心深處像被掏空挖盡似的。

  一個採指紋的警官正忙著把所有的表面撒上一層黑粉,另一個警官則在鉅細靡遺的錄影。

  蘿瑞.彼德森躺在床上,藍白相間的毯子從床腳垂落。上面那層被單被踢開攏在她的腳下,壓在她身體下的床單上角則被拉鬆,露出下面的床墊,枕頭則擠在她頭的右邊。在這擺著光滑橡木家具的中產階級臥室裡,散發出一股不受干擾的文明氣息,然而就在這種氣息的環繞下,那張床彷彿處在暴風雨的漩渦中。

  她身上一絲不掛。床右邊的彩塊地毯上有她淡黃色的棉布睡袍,從衣領到下襬被一刀割開,這跟前面發生過的三個案子符合。靠近門的床邊小桌上有具電話,電話線已被硬生生從牆上扯下。床頭兩側的兩盞燈都不亮,電線已遭割斷。她的手腕被一條電線綁在背後,另一條也如同前三個案子般結成殘忍但很有創意的圖案。有一圈繞住她的脖子,穿過她背後那條綁住她手腕的電線,最後緊緊的纏住她的腳踝。只要她的膝蓋一直彎著,繞著她脖子的那一圈就不收緊。一旦她的腿伸直,不論是因痛苦的自然反應,或是由於殺手壓在她身上的重量,那條繞在她脖子上的電線就會收緊成為勒死人的索套。

  窒息而死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但當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狂喊著要空氣時,那可是非常長的幾分鐘。

  「你可以進來了,大夫,」拿著錄影機的那個警官說,「我都已經照好了。」

  我看著地面,小心的走近床邊,把我的醫事包放在地上,取出外科手套。接下來我拿出相機,就屍體的現狀照了幾張相。她的臉扭曲變形,腫得不能辨識,由於她脖上的索套,血漲了上來使她一臉紫黑,血水從鼻跟嘴冒出,沾汙了床單。她麥稈色的金髮也一團亂。她的個子算是高的,至少有五呎七,但比起走廊照片裡年輕時的她要胖了許多。

  她的身體外觀很重要,因為這組案子的無固定模式變成了它的模式。四樁勒殺案被害人的外表似乎沒有相似的地方,就連她們的人種也不一樣。第三個被害人是一個很瘦的黑人女子;第一個則是紅髮,很胖;第二個卻是棕髮,很矮。她們的職業也不同,分別是:學校老師、自由作家以及接待員,現在這個則是醫生。她們又住在城裡不同的區域。

  我從醫事包裡拿出一根很長的化學溫度計,我先量室溫,再量她的體溫。氣溫是攝氏二十二度,她的體溫為三十四點二度。死亡時間比一般人想像的更難確定。除非有目擊證人,或死者的手錶當下停擺,不然不可能準確推算死亡的時刻。但可以看出來,蘿瑞.彼德森的死亡時間不超過三小時。她的體溫每小時降低將近一度,而身上的小塊肌肉也開始變得僵硬。

  我在尋找任何可能在去停屍間途中會遭破壞的物證。她皮膚上並沒有掉落的頭髮,但我發現好多種纖維,當然絕大多數是從被單上掉下來的。我用鑷子取了樣,其中有些細白,有些則像從某種深藍或黑色的東西上而來。我把它們都裝進放證據的小金屬盒子裡。最明顯的證據是那股麝香的味道,一塊類似乾掉膠液的透明殘餘物,黏在她雙腿的前面及背面。

  這組案子裡全都檢驗出精液,但從血清學來看,這項證據並沒有多少價值。這個凶手跟百分之二十的人一樣,是所謂的非分泌者。這表示他的血型抗原不能在他的體液如口水、精液或汗水裡找到。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他的血液樣本,就無法得知他的血型,他可能是A型、B型、AB型或任何血型。

  只不過兩年前,凶手若具有這種非分泌的特質必定會對調查造成嚴重的打擊。但現在只要警察先抓到嫌犯,取得他的生物樣本,同時確認他沒有同卵雙胞胎,最新引進的DNA測試可以排除所有其他的人,指出凶手。

  馬里諾走進臥室,緊站在我的身後。

  「那浴室的窗子,」他說,一面看著屍體,「嗯,據那丈夫說,」他一彎拇指朝廚房指去,「沒關的理由是他上個星期把窗子打開了。」

  我只是靜靜的聽著。

  「他說他們很少用那間浴室,除非是有朋友來,看來他上週末在換紗窗,說他做完後可能忘記鎖上,那間浴室一整個星期都沒人用過。而她︱」他再朝屍體望了一眼,「沒理由想去關,她以為一定是鎖上了。」他停了一下。「怪的是,那凶手好像只試了那扇窗,那扇沒關的窗,其他紗窗都沒有被割開。」

  「房子後面有幾扇窗?」我問。

  「三扇。廚房一扇,那半間浴室,以及在這裡的浴室。」

  「所有的窗都有滑動的窗框,最上面有栓。」

  「沒錯。」

  「這表示,如果你在外面拿手電筒照窗栓,或許可以看到上鎖了沒有,是不是?」

  「說不定。」那對平板、毫不友善的眼睛又出現了。「但你得爬高去看,從地面上看不到。」

  「你提到有張野餐桌凳。」我提醒他。

  「問題是後院天殺般的軟爛,如果那傢伙拿了椅子到其他窗戶下,然後站在椅子上看的話,椅子腿應該會在草地上留下痕跡才對。我派了幾個人在外面查看,另外兩扇窗下一點痕跡也沒有,看起來凶手壓根沒有走近過,他應該是直接就到走廊盡頭的那扇窗。」

  「那扇窗會不會留了一道縫,所以凶手就一路走了過去?」

  馬里諾讓了我一招。「噯,都有可能。不過如果有道縫,說不定上週她也會注意到。」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後見之明很容易。但大多數人並不會費心留意家裡各種瑣碎細節,特別是那種很少用到的房間。

 在那扇可以望到街頭且掛了窗簾的窗戶下,有些讓人震驚的東西擺在桌上,那些東西在在提醒我蘿瑞.彼德森跟我是同行。《外科原理》、《Dorland's醫學手冊》及數本醫學期刊散放在記事簿上。鵝頸狀的銅燈下有兩片電腦磁片,標籤上用簽字筆簡明的寫著日期:61,又註明之一與之二。磁片則是最常見,可以用在IBM相容電腦上的那一種。磁片上可能有蘿瑞在維吉尼亞醫學院工作的資料,醫學院裡有許多電腦可供學生及醫生使用,但他們家裡似乎沒有個人電腦。

  屋角的衣櫃與窗子間有一把椅子,上面堆了一疊整整齊齊的衣服、一條白色棉褲、紅白相間的短袖上衣及內衣。這些衣服微微起縐,看來像是穿了一天後隨手擱在椅子上。有時候當我太累時,也會懶得把衣服掛起來。

  我迅速檢視衣櫥間與浴室。大致說來,主臥室還算整潔,一點也沒有被攪亂。所有的跡象顯示,攪毀這間房間或下手搶劫並不在凶手的計畫中。

  馬里諾注視著在做鑑定的警官,他們正打開衣櫃的抽屜。

  「你對她丈夫還知道些什麼?」我問。

  「他是維吉尼亞大學的研究生,週一到週五住在夏洛斯維爾,星期五回家,週末留在這裡,星期天晚上再回到夏洛斯維爾。」

  「他念什麼?」

  「他說是文學,」馬里諾回答,眼睛四處張望,只是不看我,「他在攻讀博士學位。」

  「哪一科?」

  「文學。」他再說一遍,慢慢咀嚼每個字母。

  「哪種文學?」

  他棕色的眼睛終於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身上。

  「他說是美國文學,不過我的印象是,他真正的興趣是戲劇。看來他現在就有參加演出。我想他說的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他演過不少戲,有電影在附近開拍時也會在裡面軋個小角色。他還拍過電視廣告。」

  做鑑定的警官們停了下來。其中有一個轉過身,手上的刷子停在半空中。

  馬里諾指著桌上的電腦磁片大聲宣布,聲音洪亮,保證每個人都聽得到,「看來我們最好檢查那裡面有什麼,說不定是他正在寫的劇本,嗯?」

  「我們可以在我辦公室看,我們有幾台IBM相容的個人電腦。」我建議。

  「個人電腦,」他慢吞吞的說,「哼,可打敗了我的打字機。皇家牌、標準型、黑盒子般的塊頭,黏呼呼的鍵盤,拉里拉雜的一堆。」

  有個做鑑定的警官從衣櫃最下層抽屜裡的一疊毛衣下抽出一樣東西來……一把長刃的野外求生刀,刀把上配有羅盤,刀鞘上有個小袋子裝著小磨刀石。他小心的盡量不多碰觸,把它裝到一個放證物的塑膠袋裡。

  在同一個抽屜裡找出了一盒保險套。我向馬里諾指出這點不尋常,因為就我在臥室所見,蘿瑞是用口服避孕藥。

  馬里諾跟其他的警官果然開始往壞處想。

  我脫了手套塞進我的醫事包裡。「你們可以動她了。」我說。

  這些男人不約而同的轉過身來,好像忽然記起來在攪亂翻倒的床中央有個被凶殺的女人。她的嘴被往後扯,痛苦似乎從她的牙齒傳出,她的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細縫,茫然的往上瞪視。

  有人用無線電通知救護車,幾分鐘後有兩個身著藍色連身衣的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前來,他們在上面鋪了乾淨的白布,擔架緊緊頂住床。

  蘿瑞.彼德森在我的指示下被搬上擔架,他們用床單將她包好,那幾雙戴了手套的手都沒有碰到她的皮膚。她被輕輕的放上擔架,床單也用針別了起來,以確保沒有失落或增加任何細微的證據。當魔術貼被人扯開再貼緊那個白色的蟬繭時,發出像撕裂般的響聲。

  馬里諾跟著我走出臥室。當他說要陪我走到我的車子時,我不免感到驚訝。

  我們走下樓時,麥特.彼德森站在那裡。他的形容憔悴,目光呆滯絕望的瞪著我,向我索求只有我可以給他的東西希望和安慰,對他保證他的妻子立即死了,沒受什麼罪。她是死後才被綁起來強姦的。我對他無話可說。馬里諾帶著我穿過客廳走出了門。

  房子前院在紅藍燈光閃爍的背景下,被電視台的攝影燈照得通明。那些魂不守舍的任務分派員斷斷續續的對話聲正努力對抗轟隆隆的引擎聲,雨絲開始悄悄的透過薄霧灑了下來。

  帶著筆記本及錄音機的記者無所不在,不耐的等著屍體從前階被抬下來,然後滑進救護車車廂。一組電視人員站在街上,一個身段俐落、穿著風衣的女子正對著麥克風說話。她繃著一張臉,嚴肅的對著一架磨人的攝影機,為星期六晚間新聞錄下她的犯罪現場實況報導。

  比爾.鮑士,維吉尼亞州政府檢察官,剛好開車到來,正準備下車。他看來有些茫然,還沒睡醒,一心想要逃開那些記者。他還不清楚狀況所以也就無話可說。我不知道是誰去通知他的,可能就是馬里諾。這時警察到處巡視,好幾個人拿著強力手電筒對著草地沒頭沒腦的亂照,還有些人靠著他們白色的巡邏車聚在那裡說話。鮑士拉起他防風夾克的拉鍊,當他看到我時對我微微一點頭,匆匆上了走道。

  警察局長跟一名警官坐在一輛沒有標幟的淺灰褐色車子裡。車內亮著燈,他們的臉色慘白,一面點頭對記者艾比.敦布爾發表談話。她從搖下的車窗外問他們問題,一等我們走上街,她就尾隨而至。

  馬里諾一翻手把她打發了,「嘿,無可置評。」他用那種滾你媽的聲調說。

  他的回答讓人精神一振,幾乎有種安慰的作用。

  「這可不是個汙坑?」馬里諾一臉憎厭的說,一面摸索身上找他的香菸。「老天,簡直就像定期上演的戲碼。」

  馬里諾替我打開旅行車的車門,輕涼的雨絲落在我的臉上。當我發動車子時,他皮笑肉不笑的說,「小心開車,大夫。」

 




--------------------------------------------------------------------------------------------------------------------------------


   《屍體會說話》

屍體會說話_立  


出版時間︰2015.06.02
作 者
派翠西亞.康薇爾(Patricia Cornwell)
定 價︰360



二十年來最暢銷的女法醫小說‧全新改版!
刑事鑑識與法醫探案的先驅,「CSI犯罪現場」相關熱門影集取材原點!
囊括五項歐美重量級小說獎  作品翻譯成超過三十六種語言  熱銷超過五十國


每具屍體都有一個故事,絮叨說著殘酷的遭遇。
只有法醫才聽得懂死後世界的語言,如實轉譯出犯罪的手法與真凶的名字。


六月六日星期五夜晚,下著傾盆大雨的里奇蒙市,剛送走一條遭勒殺冤死的幽魂。


   一名獨居的女子,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床上遭人勒殺──這已經是第四起命案了。近來每到星期五午夜至星期六凌晨時分,總讓整個里奇蒙市的市民睡不安穩, 其中包括了維吉尼亞州的首席法醫凱.史卡佩塔。她不容許那個躲在城市暗處的殘酷犯罪者,在闇夜中窺視,找尋下手的目標,破窗而入奪走又一條女子的性命…… 受害的四名女子之間毫無共通點,除了在驗屍解剖台上,透過雷射棒在死者身上找到不尋常的亮點──無法鑑識其成分,但顯然是個關鍵線索。


   第四起命案的受害者丈夫提供的一項有利的線索:當他進入臥室時,曾聞到一股甜膩近乎噁心的味道。這究竟是可信的追凶線索,還是轉移調查嫌疑的推諉之詞? 女法醫史卡佩塔必須更積極扮演好她「死亡翻譯人」的角色,仔細聆聽死者的陳述與呼喚,搶在下一個受害者斷氣前阻止凶手的殘暴惡行……


1990年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約翰.克雷西獎
1991年國際推理讀者協會麥卡維帝獎最佳首作
1991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愛倫坡獎最佳首作
1991年鮑查大會安東尼獎最佳首作
1992年法國Roman d’Aventures大獎
 

作者簡介

派翠西亞.康薇爾(Patricia Cornwell)


    一九五六年出生於邁阿密。她的職業生涯從主跑社會新聞的記者開始,一九八四年在維吉尼亞州的法醫部門擔任檢驗紀錄員。一九八四年~八六年間,康薇爾根據自身的法醫工作經驗寫下了三本小說,然而一開始的出書過程並不順利。

後來,康薇爾聽從建議,推翻原本以男性偵探為主角的構想,改以女法醫為主軸,終於在一九九○年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推理小說《屍體會說話》,結果一炮而紅,為她風光贏得一九九○年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約翰.克雷西獎。

一九九一年,此書榮獲一九九一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愛倫坡最佳首作、國際推理讀者協會麥卡維帝獎最佳首作、鮑查大會安東尼獎最佳首作,以及一九九二年法國Roman d’Aventures大獎。

相關著作:《獵殺史卡佩塔》《肉體證據》《黑色通告》


譯者 顧效齡
台灣大學社會系畢業,美國天主教大學社會學碩士。旅居美國業餘從事翻譯,譯有《惡魔預知死亡》。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acesface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