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幕場景

著手寫這份紀錄之前,我必須先澄清一件事。

那就是我其實完全不想寫這種東西。

況且,我根本沒有理由寫這種東西。所以,我無法容忍用「你應該寫」這種話,拚命煽動我的信和泰彥。

「因為你最閒──我們明年就要踏上社會了。而且,你之前不是創作過歌詞嗎?」

「作詞和寫這種東西根本是兩碼事!」

我大吼道,但最終還是被他們說服了。因為他們說,必須有人負責記錄。

「你應該希望世人──看到它、了解它吧。然後,再由他們決定該有什麼感想。」

「只不過,一旦公布真相,我們可能會遭到清算──所以,只能用小說的方式寫出來。這麼一來就可以說,這是小說,純屬虛構,小說中的人物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這沒有關係。如果有人問起,我們就堅持說那是小說,這樣就沒問題了。」

他們好說歹說,最後還是把事情推到我身上,但其實我完全提不起勁。萬一這份紀錄出了什麼差錯,導致我們小命難保,可不關我的事。

快過年了。信和泰彥新年假期要回老家,我只好一個人留在冰冷的宿舍埋頭苦寫,打發時間。

我從來沒寫過小說,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先要寫什麼?自我介紹嗎?

我叫栗本薰,二十二歲,水瓶座,是某所很大的私立大學三年級學生,在搖滾樂團「波之一族」擔任鍵盤手和主唱。頭髮有點長,腿有點短。不過,應該有一、兩個女生說我很可愛吧──不,等一下。這好像在寫少女漫畫。

無論如何,這也算是小說。也許應該按照先後順序用過去式寫出來,比方說像這樣。

 

──電視台的白色建築物前聚集了成群的少女。

年紀從十二、三到十七、八歲不等。

有漂亮正妹,有純樸女孩,有胖妹,有紙片人,有穿水手服帶書包的,也有穿牛仔褲、洋裝短裙的。這些女孩的打扮和舉止毫無統一之處,卻有一個共同點。

她們都露出熱切而又發亮的眼神,引頸等待著什麼。每當計程車和小客車從大門駛到電視台門口,來電視台的來賓或是工作人員下車時,她們都同時轉過頭,然後又滿臉失望地再度將目光移向玄關。

「藍君怎麼還沒來?」

其中一人忍不住嘀咕道。

 

嗯,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好,決定了,就這麼寫。醜話說在前面,我無法對後果負責。因為我只不過是一個三流鍵盤手。

 

 

1 我們的故事開端

電視台的白色建築物前聚集了成群的少女。

有漂亮正妹,有純樸女孩,有胖妹,有紙片人,有穿水手服帶書包的,也有穿牛仔褲、洋裝短裙的。這些女孩的打扮和舉止毫無統一之處,卻有一個共同點。

她們都露出熱切而又發亮的眼神,引頸等待著什麼。每當計程車和小客車從大門駛到電視台門口,來電視台的來賓或是工作人員下車時,她們都同時轉過頭,然後又滿臉失望地再度將目光移向玄關。

「藍君怎麼還沒來?」

其中一人忍不住嘀咕道。這個胖女孩剛才混在來賓中,企圖一起走進那道玻璃門,但立刻被眼尖的警衛揪了出來。

她的公主頭和手指上的指甲油格格不入。這群大約三十名左右的女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土里土氣的味道。雪白的建築物和玻璃門內螢光燈照射下的現代化樓層、穿梭其中那些趾高氣昂的人,與那些站在暮色下翹首盼望的少女簡直就像是不同的人種。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下黑頭車,用下巴指著那群女孩,問前來迎接的一個斯文男人。

「喔,你是問那個。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不知道是哪一個偶像的粉絲,想親眼看到偶像下車走進攝影棚的身影,如果幸運的話,還可以要到簽名,或是要求握手,反正都是一些野豬妹。」

「天都暗了,她們不回家嗎?」

「她們才不會回去,看到偶像走進攝影棚後,又會繼續等他錄影結束離開。每天都有一群人在這裡打轉,直到十一點才解散,當然,人數會減少很多。真搞不懂她們是純情還是瘋狂,反正我已經習慣,早就對她們視而不見了。」

「到底是什麼家庭的小孩子?我猜那些會在舞台下咿咿呀呀地大叫的,就是這些人吧──不知道他們在等誰。」

「呃──」他想了一下,「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是藍光彥或是關正巳。八點開始錄

Do Re Mi Fa十大金曲》節目,我猜應該是藍光彥,他這一陣子突然竄紅。」

「藍──就是那個藍君,燙了一頭鬈毛,打扮得好像瘋子一樣,分不清到底是男是女的──?」

「原來你也知道。」

「我女兒讀國三,房間裡掛著他的照片,我叫她撕掉,還和我鬥嘴。我老了,根本不了解這種偶像到底好在哪裡。之前我說真想抓著他去剪頭髮,結果我女兒和我大吵一架,說爸爸根本不懂嘛。她每天晚上都看那些歌唱節目,真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

「時下就是這樣,當然,其實我們正是始作俑者,不能這麼批評我們的老主顧,不過,就連我們也搞不懂,他到底為什麼會受年輕人的歡迎。」

「原來你也這麼想。」

「我也老了。──而且,那些歌手三次中有兩次會避開那些粉絲,從後門悄悄溜進去,今天也應該早就進去了。雖然覺得那些歌迷癡癡地等在門口很可憐,但我們當年根本沒有這些追星族。」

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走進電梯。

走進玄關,盡頭有三座電梯。在電梯門關上之前,隔著玻璃門站在霓虹燈閃爍的暮色下,那一群少女輪廓映入他們的眼簾。

「苦苦等了半天,看偶像一眼又有什麼意義?」

電視台工作人員嘆著氣說道,隨即把那些少女的事拋在腦後。

「對了,關於這次的企畫。」

電梯的上升帶來一陣輕微的懸空感,電梯燈逐漸上升,很快就到達「七樓」。

電視台內正在錄製節目的攝影棚充滿一種獨特的熱氣。

目前正在攝影棚錄製歌唱節目,民間電視台已經越來越少自行在攝影棚內錄製這類節目。這個《Do Re Mi Fa十大金曲》是眾多十大金曲節目的鼻祖,也是極東電視台的招牌節目,其中最受好評的就是由現場歌迷按鈕決定「今日最佳暢銷金曲」的時段。

為了使自己喜愛的歌手得到「今日最佳暢銷金曲」,那些粉絲俱樂部和後援會的少女為《Do Re Mi Fa十大金曲》的入場券搶破頭,甚至聽說還有黃牛票。

「──那個穿紅毛衣的,再坐進去一點。不要再擠了,小心會跌下來。」

身穿運動衣、牛仔褲的助理導播把雙手放在嘴上做成喇叭狀指揮現場。伴奏的管弦樂團還有一半的座位空著,各種樂器調音的聲音此起彼落。

燈光逐一亮起,然後又逐一熄滅。

「藍君還沒到嗎?那個小鬼到底在幹嘛?」

「櫻先生,可不可以請你過來天空布景這裡?」

工作人員穿梭在一堆電線中手忙腳亂。

「聽好了,我們再練習一次。藍君出現在樓梯上方,我會轉手。大家就歡呼『哇──』。藍君走下來,燈光打在他身上,這時停止鼓掌,因為這是出場,不然聽不到主持人說話的聲音。尤其是藍君的粉絲,在我舉手之前不要尖叫。好,再練習一次。藍君出現了。江島健先生介紹來賓。結束,好,哇──。」

擠滿階梯觀眾席的年輕人乖乖聽從助理導播的指揮鼓掌。

「很好,大家都記住囉。」

「真野先生,藍君終於到了。」

「到了嗎?真受不了,遲到這麼久,趕快帶他去化妝,時間不多了。」

「他是從FBS直接趕過來的。」

年輕助理導播皺著眉頭說:

「人一紅就有大頭症。」

「啊──喂,你幹嘛?」

負責伴奏的吉他演奏者正準備就位,突然大聲叫了起來。

「你想幹嘛?不許亂動。」

「對不起。」

一個瘦瘦高高、長頭髮的年輕人一臉無辜地欠了欠身。

「我只是想看看吉他。」

「你是工讀生嗎?走開啦,你擋住我的路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瘦高個邁著兩條長腿逃到攝影機後方,和一個燙了黑人頭、個子中等、身材偏瘦的,以及另一個身材矮小、穿了一件大大連帽衣的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然後,三個人突然大笑起來,吉他手生氣地瞪著他們。

「那把吉他很寒酸。」

「可能他很窮吧。」

坐在階梯觀眾席上的人轉頭看著他們,這時聽到現場指導大聲說:

「先為藍君進行一下攝影彩排,十五分鐘後進行總彩排,然後正式開始錄影,請各就各位。」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啊,出來了。」

「原來藍光彥就是他。」

剛才那三個人說話的聲音被那些少女的尖叫聲淹沒了。

「藍君。」

「看這邊。」

「好帥喔。」

站在舞台上的偶像似乎在匆忙中換好了裝──透明材質的襯衫上有很多荷葉飾邊,合身的黑色喇叭褲,脖子上戴了一條金項圈。

這名少年有著雙眼皮、長睫毛,豐滿的嘴唇,纖細的脖子,削瘦的肩膀,細長的身材看起來像法國人偶。年僅十七、八歲的他一出道就得到少女歌迷的熱情支持,迅速成為偶像明星。

「藍君。」

「我愛你。」

「喂、喂、喂。」助理導播大聲叫著,「安靜、安靜,我們時間不多了,誰再吵,就把她揪出去。喂,那個女生,妳要去哪裡?攝影彩排開始了,不可以走來走去,那個長頭髮的女生!」

被點到名的女生很不甘願地坐回原來的座位。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坐在階梯觀眾席從上面算下來第二排左側的角落,身穿白色洋裝,一頭中分長髮披在背後,胸前緊緊抱著藍光彥的唱片,一臉緊張地試圖從階梯觀眾席上跳下來。

「攝影彩排,stand by ok了嗎?」

「可以了嗎?」

有人大聲問道。不一會兒,攝影棚內變得鴉雀無聲。

「接下來正式開始錄影。」

戴著耳機的現場指導大聲宣布。電燈熄滅,燈光閃爍著。

「很好,那就按照剛才說好的,等主持人介紹結束後,開始歡呼、用力鼓掌。」

助理導播再三叮嚀道。

坐在階梯觀眾席上的年輕人個個神情緊張,大家都是靠各種關係,寫了無數張明信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坐在這裡。其中有一大半和剛才那些少女一樣,都是會在電視台門口和音樂會後門等候偶像的熱情歌迷。他們的臉在燈光照射下,都脹得紅通通的。

升降攝影機緩緩降了下來,一號攝影機一下子拉近,螢幕上出現主持人江島健和中山瑪麗,站在寫著《KTVDo Re Mi Fa十大金曲》布景前。

「五、四、三、二、一,cue。」

「──各位觀眾晚安。你的歌,我的歌,大家的歌,又到了Do Re Mi Fa十大金曲的播出時間,主持人是五音不全的江島健。」

「以及沒有曲線美,只有骨感美的中山瑪麗。」

「瑪麗,梅雨季節快到了,梅雨讓你聯想到什麼?」

「呃,那就聯想到江島先生討厭的蚯蚓吧。」

「喔?是怎麼產生關聯的?」

「潮乎乎、濕答答的蟲蟲,這樣說得通嗎?」

「哈哈哈,很牽強的解釋。好,那就先來聽今晚的第一首曲子。瑪麗,今天Do Re Mi Fa十大金曲的第一位來賓是?」

「當然非這位莫屬了,喜歡夏天,卻討厭梅雨的陽光男孩,以一曲〈告別戀愛〉迅速走紅的──」

「我知道了,是藍光彥。」

主持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歡呼聲淹沒了,助理導播趕緊在布景旁拚命揮手。

觀眾看到這個暗號,一起用力鼓掌。

「藍君。」

「小光。」

「小藍。」

階梯觀眾席上方突然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卻被尖叫聲和掌聲淹沒了。

助理導播放下手,掌聲停了下來。暢銷歌曲〈告別戀愛〉的前奏同時響了起來,藍光彥用略帶甜軟的歌喉唱著歌,走到布景正中央。

 

    世上有你 世上有我

    彼此相遇

    愛上了彼此,渴求著彼此

    度過了幸福的時光

    如今卻要說分手

    啊,到底是你錯,還是我錯

    還是誰的錯

    …………

 

略帶鼻音的歌聲和以弦樂為主的伴奏戛然停止,好像錄音帶斷了。

「怎、怎麼了?」

「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一個女孩從觀眾席上掉下來了!」

「啊?你說什麼?」

攝影棚內響起一陣尖叫聲。那不是迎接偶像的歡呼聲,而是充滿恐懼的嘶叫。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開燈,開燈!」

黑暗中,陷入恐慌的工作人員和爭先恐後想要逃離觀眾席的觀眾擠成一團,四周陷入一片混亂。

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

「燈怎麼還不打開?」

有人打開了開關。

舞台布景在舞台燈光和天花板的燈照射下,一片燈火通明。

有人倒在地上。那個人穿著白色洋裝、長頭髮,就是剛才想要追藍光彥遭到阻止的少女。

「她怎麼了?」

「可能是貧血,這裡人太多,空氣不太好。」

「是不是不小心跌下來,撞到頭了?」

那群吵吵鬧鬧的人走了過去,想要把少女扶起來。

攝影棚內寂靜無聲,好像空氣頓時凝結了。

現場指導把少女抱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手。

「是血。」

他困惑地說道,戰戰兢兢地將癱在他手上的少女翻了過來。

他輕聲叫了起來。

少女背部正中央,就在脊椎左側,長出一個奇怪的東西。

是刀柄。

「這──」

現場指導驚訝地叫了起來。其他人都不發一語。

「喂,山仔!山仔,你聽得到嗎?」

「呃……

耳機裡大聲吼叫著,現場指導這才回過神,下意識地抬頭看著二樓副控室的方向,

把麥克風拉到嘴前。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沒時間了呀。」

「這個,呃──組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裡看過去都是人頭,什麼都看不到。」

「呃──那個。」

現場指導山崎吞吞吐吐,好像擔心這樣說會遭人恥笑。

「應該是──發生了命案……

……

「喂、喂,組長?」

副控室內沉默了足足三十秒。

「呃──組長,聽我說。」

「是──」

耳機裡終於傳來這個節目的組長,導播原田的聲音。

「幸好不是現場直播的節目,殺得正是時候。」

 

他真的這麼說。

「──呃,請問這裡的負責人是?」

城南警察局的山科警部補1在發問的同時,好奇地四處張望。

「應該是我吧。」

「你是?」

「我是導播原田。」

「喔,就是製作人吧。」

「也可以這麼說,但我是導播。」

「兩者有什麼不同?」

「名字不同啊?」

山科警部補皺著眉頭,仔細打量對方,似乎想了解對方是否在調侃自己。

眼前這個男人穿著一件細條紋襯衫,繫著領帶,乍看之下很親切。雖然體型偏瘦,但似乎屬於肌肉體質,身材顯得很勻稱。山科警部補對他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十台電視螢幕上同時出現了美女歌手櫻木洋子的特寫,擴音器傳來熱烈的掌聲。目前正在錄影。

即使上帝被人殺了,都無法影響電視台的神聖日程安排。麻煩事可以等到以後再處理。原田用手勢向音效指導發出指示。

「不瞞你說,我們聽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什麼事?」

「聽說在你的指示下,不僅沒有保護現場,甚至把屍體移到了其他地方。」

「沒錯。」

原田仔細對照著劇本和畫面。

「啊,這裡禁菸。」

「不好意思。」

山科警部補好像挨罵的小狗般,把香菸放回口袋。

「山哥,你看,是洋子耶,從這裡看得很清楚,你也過來看一下。」

巡查部長田村隔著玻璃窗看著外面,興奮地叫著。

「你不是來參觀的。」

山科警部補大聲喝斥。

「噓。」音效指導岡說道,「這樣會影響錄影啦。──原田先生,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去外面談?」

「差不多還有十分鐘就結束了,應該沒問題。阿岡,接下來的就拜託你了。」

原田帶著山科警部補和刑警田村一起走出副控室。

「大廳有椅子,我們去那裡坐吧。」

「好,沒問題。」

走廊上靜悄悄的,宛如太空船的船艙,腳步聲產生了很大的回音。走出大廳,發現有不少身穿制服的警官和看熱鬧的人,頓時形成種緊張的氣氛。

山科警部補終於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這次的命案和平時的案子不大一樣,讓他覺得心神不寧。

只要有人經過,個性輕佻的田村就驚叫:

「哇噢,是東美智子耶。」

「啊喲,是飯島美由紀。」

「啊,是澤村浩二。」

聽到最後這句話,山科警部補也忍不住轉過頭。

而且,田村的話音未落,一個看起來很面熟的刑警對他們說:

「你們辛苦了。」

「警部好!」

他和田村兩個人一起敬了禮,隨即絞盡腦汁思考對方到底是哪個警局的人,最後才終於想起來,是在KTV高收視率節目《東京第三分局》扮演主角警部的男演員佐久間道雄。

不管是制服警官還是便服警官,每個人看到他都慌忙行禮,然後又偏著頭納悶他到底是誰,山科警部補並不算是出糗。

(這裡現在由我負責。)

山科警部補乾咳了一下,露出嚴肅的表情回頭看著原田導播。

「那就請你告訴我們吧。」

「什麼事?」

「你不要裝糊塗,你們電視台不是在製作《東京第三分局》這個刑警電視劇嗎?況且,現在連一般民眾也知道要保護現場。即使節目趕著錄影,你倒是說說看,命案和節目到底哪一個重要?」

「我很想說是節目,但怕被你罵,所以還是說命案好了。」

原田用力噴了一口煙。

「不過,警部先生,電視台都大同小異,收視率、進度表和贊助廠商這些事已經滲透到我們的骨子裡。你不要生氣啦,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會不遺餘力地加以協助。」

他既像是在吐苦水,又像是賣弄地說著節目名稱、歌手名字排列順序,以及藝人有多難纏。

「不遺餘力協助的人為什麼把現場──?」

「你聽我說,我也是四十歲的人了,當然有是非判斷能力,我還覺得你們應該稱讚我協助保護現場有功呢。」

「你把現場保存在哪裡?」

「就是這裡。」

原田不理會山科的諷刺語氣,舉起手指著大廳深處。

架設在那裡的電視播放著正在錄製的《Do Re Mi Fa十大金曲》的畫面。

「還有比那裡更適合保存現場的地方嗎?現場完全收錄在節目的錄影帶中。不僅如此,而且還立刻繼續錄影。當時所有在場者都還留在那個攝影棚內。在等待警方期間,按照原來的計畫錄影,一點問題都沒有吧?」

「是──是沒錯啦……但這樣未免太不尊重死者。」

「警部先生,你當然會這麼說,因為這是你的工作。但錄影是我們的工作。」

原田手指的畫面上,出現了像人偶般俊美的藍光彥的臉部特寫。

「哇,他幹嘛打扮成這樣?」田村感嘆地大聲叫道,「臉上的化妝好像餓死鬼。」

音樂間奏時,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觀眾一如往常地大叫著藍君的名字。攝影機切換到另一個畫面,階梯觀眾席最下方的少女高舉著「告別戀愛.藍光彥」的牌子,正配合旋律左搖右晃,還有的女孩大叫一聲「啊」,趕緊躲到朋友的背後。

GOGOGOGOILOVE.藍君。」

當伴奏再度進入前奏時,那群少女頓時揮著紙板,像麻雀般齊聲歡呼起來。鏡頭再度轉向穿著透明襯衫,胸前插著嘉德利亞蘭花的少年歌手。

「剛才不就是那個攝影棚發生命案嗎?」

山科警部補驚訝地問。

「對啊,就在那個階梯觀眾席上。」

「那些參加節目的小女生對這種事無動於衷嗎?」

「命案這種事,他們早就在電視上看多了。」

原田不耐煩地回答道。

「但是……

警部補欲言又止,瞪大眼睛看著螢幕上的少年。

「所以,被害人是這個歌手的粉絲囉。」

「好像是,聽助理導播宮本說,在攝影彩排時,被害人曾經拿著藍君的唱片想要跳下來,可能想找他簽名吧。」

「是後援會的人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導播先生。」

一名年長的刑警走了過來,愁眉不展地插嘴道。

「這個節目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年輕人?」

「呃,這位是刑警沼口先生。」

「你好──從哪裡找來?有專門負責的人,你可以去問他。」

「真傷腦筋。」

沼口在山科耳邊小聲嘀咕說:

「被害人身上找不到可以查明身分的東西。皮包裡只有錢包、手帕、面紙,和那個不男不女的偶像照片,真受不了,連月票和筆記本都沒有,可能不容易查出身分。」

「她應該不是單獨來的,這裡面可能還有她的朋友。總之,要等節目結束後再說。」

「真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發生莫名其妙的事。」

「搞不好這是最容易查清楚的。因為所有觀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台上。」

「四台攝影機中,至少有一台會對著階梯觀眾席。」

原田好像在辯解似地說道。

「按照劇本,命案發生時剛好輪流拍藍君和粉絲的特寫。各位,敬請放心吧,這是天底下最輕鬆的案子。因為從頭到尾都被攝影機拍下來了。」

「真是謝謝你幫了這麼大的忙。」

警部挖苦道。

「因為難得遇到這種命案嘛。」

「萬一攝影機那時候剛好沒有拍到怎麼辦?」

個性耿直的沼口小聲問道。

「啊?不必擔心,錄影時不會有人出入,只要錄影還沒結束,凶手就還被關在裡面。」

原田得意地笑了起來。

「就連《第三分局》都還沒有出現過這種劇情。無論是觀眾席上的年輕人,還是電視台的工作人員,或是樂隊的人,乃至每一位歌手,任何人都不可能逃走。錄影帶清楚拍攝了那傢伙的行凶過程。被害人是背後被人捅了一刀,所以,凶手就是坐在她後面的人。」

「被害人不是坐在觀眾席的倒數第二排最左側嗎?」

「對,正面看過去就是右側。」

自以為是名偵探的原田被人搶走台詞,不滿地說:

「如果那時候說要保護現場,立刻把所有人趕出去,凶手就逃之夭夭了。電視台的走廊和大馬路沒什麼兩樣,但只要繼續錄影,凶手就不可能從觀眾席上跳下來。因為行凶的是坐在最上面那一排的人,所以,我還覺得自己處理得當,警方應該會發給我獎金呢!」

看到山科惡狠狠的眼神,他又慌忙補充說:

「開玩笑的啦,你不覺得很好玩嗎──正在裡面歡呼、鼓掌的人中,有一個人坐立難安──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逃走。屍體關在密室中時有所聞,但古今中外,從沒聽過凶手被關在密室中──如果這樣還找不到凶手……

他依次看著山科、沼口和田村,差一點咂嘴。

「了解,感謝你的協助,所以,趕快讓我們看錄影帶吧。」

山科警部補滿臉不悅地說,原田立刻回答:

「警部先生,問題就在這裡。──我很想馬上拿給你們看,可是電視台方面有許多規定……所謂的媒體言論自由嘛。總之,還要顧及工會的面子,我個人實在無能為力。

我已經派人去找電視台高層了,由他們──應該沒問題啦,畢竟是這種性質的案子,給警方看應該不是問題。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像我──和你位階這麼低的人,恐怕不太適合。啊,不好意思──我沒有說錯吧?雖說是單純的命案,但電視台不可能欣然歡迎警方進駐。」

「原田先生!你──」

「總之,請再稍微耐心等一下,我已經派人在找高層,應該馬上就到了,到時候──」

「媒體人真讓人討厭。」

山科警部補抱怨道。

「別生氣了。不過,可以親眼看到命案發生當時的情況,應該算是輕鬆的凶案吧?」

「別說什麼凶案這種話,」警部補露出不悅的表情,「我們不是連續劇裡的假刑警,去學他們說什麼凶案啦、條子之類的未免太丟臉了。」

「我們以前不也是這麼說嗎?」

田村訝異地說道。他認為是鑑識報告不太理想,所以山哥心情不好,於是率先大步走進攝影棚。

山科警部補眉頭緊蹙地跟了進去,少女的屍體已經被搬到另外一個無人使用的小型攝影棚,從她身上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證明她身分的東西,插在她背上的凶器──那把刀的刀柄上也沒有指紋。

當然不可能有指紋,現在的凶手不可能留下指紋。

(電視台這些人根本是社會的亂源。)

山科警部補站在攝影棚入口附近,滿臉不耐地看著裡面的情況。

(仿真的道具、用三夾板搭建的布景,塗了油性彩妝、裝上假睫毛的美女和美男子。人工照明、人工的PA舞台音響,根本從頭到尾都是假貨。)

「警部先生,除了副控室內的六個人以外,下面總共有十六名工作人員,三十三名樂團成員,加上觀眾席上的七十人,總共一百零九人,除了被害的那名女生以外,一個都沒少。」

原田得意地報告說。

「這個攝影棚裡可以容納這麼多人嗎?」

山科警部補頓時露出厭煩的表情。

「如果包括那時候還在化妝室,沒有上場的明星、他們的助理、經紀人,以及負責大道具、小道具的人,還有化妝師、造型師在內,總共超過兩百人,目前的總人數和案發當時相同。因為我特地把藍君的部分挪到最後錄製。不過,你們想想那些發生在後樂園或是皮卡地里廣場的案子,雖然我剛才說,電視台的走廊和大馬路差不多,但相較之下,這還算是輕鬆的──啊,阿健。警部先生,這位是主持人江島健和助理主持人中山瑪麗。阿健,你們公司的經紀人在對面吧?」

「對。哇噢,真的是警官耶──不,警部先生,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是被《整人攝影隊》那個節目設計了。」

「阿健,那個節目才不會找上你這種小牌。」

中山瑪麗說道。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但她瞪大眼睛,直言不諱地說出這番話,聽起來的確很刺耳。江島健氣得臉都白了。

「你說什麼?」

「你們別在這裡鬥嘴啦。」

原田陪笑勸阻道,但山科警部補沒有錯過他臉上掠過一絲凶狠的表情。

「──這兩位是藍君和他的經紀人飯島先生。」

原田匆忙把兩名主持人帶走後,又帶了其他人過來。警部補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對方。

(這是十九歲的男生嗎?)

眼前的男生一頭鬈髮,長長的睫毛,透明襯衫外已經披上一件外套,纖細的脖子微微偏在一旁,神情膽怯地躲在經紀人身後。

「藍君,聽說遭到殺害的是你的粉絲……

山科警部補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材壯碩、個子矮小的經紀人飯島打斷了。

「不,請等一下。」

飯島年約三十五、六歲,一頭短髮,戴著墨鏡,穿了一件獵裝,臉上笑嘻嘻的,簡直就是經紀人的範本。

「藍什麼都不知道。」

「當然,我們並不認為藍君和這件事有關。」

「當然沒有關係,我們從來沒見過那個女生。我剛才去打聽了一下。如果是每天都跟到錄影現場或是表演舞台的熱情粉絲──也就是追星族,只要見過幾次,大致會記得面孔。當然,很多粉絲也期待可以被偶像記住長相。但那個女孩從來沒見過,很可能只是剛好在藍表演的時候遇害。」

「飯島,你在急什麼?」

原田又嬉皮笑臉地插嘴問道。

「誰都沒有說藍君有嫌疑,而且,他是最清白的,他的不在場證明最牢不可破。那時候,有三台攝影機同時近距離拍攝他的一舉一動,如果他是凶手,簡直比狄克森.卡爾筆下的故事更玄了。」

「你好像喜歡看偵探小說。」

山科警部補挖苦道。

「別以為事不關己就亂開玩笑,這麼無助的孩子怎麼可能是凶手。」

飯島嘟著嘴說道。

藍光彥一言不發,低頭咬著嘴唇。

由於他用力握著上衣衣領,山科警部補不禁好奇地看著他纖細手指上擦著粉紅色指甲油,而且因為太用力,發白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他很緊張。」

當他們離開後,自以為是幫手的原田評論道。

「但即使想極力撇清也沒有用,喂,宮仔、山仔。」

助理導播宮本和現場指導山崎左顧右盼地跑了過來,他們證實,在攝影彩排時,那名少女的確揮著藍光彥的唱片,想要衝到藍光彥面前。

「至於為什麼會知道──因為鮮紅的封面上印著白色大大的『AI』,一眼就知道那是藍君的第三張唱片,宮仔,對吧?」

「是啊,但聽說那個女孩不是後援會的。」

「為什麼?」

「因為,我以為她是和朋友一起來的,所以我就問了我認識的藍君粉絲俱樂部的人,結果她說根本不認識那個女孩。」

「是嗎?等一下我們可以向那個粉絲俱樂部的人了解一下情況嗎?請你告訴我們是哪一位。」

「當然沒問題。」

山科警部補斜眼看著這位據說是打工的助理導播,覺得他腦筋很靈活。

在攝影棚內分頭行動的一組人馬完成了各自工作後前來報告。

「很好。」

擠了將近一百名嫌犯的攝影棚內開始鼓譟起來,山科警部補跨過電線,走到舞台的正中央。

「各位。」

他一說話,聚光燈就打在他身上。警部補的臉頓時脹得通紅,升降攝影機故意逼近他面前。

「等、等一下。」

警部補慌忙揮著雙手。

那些被禁止離開的觀眾席上的人沒有抱怨,好奇地看著眼前的發展。只有伴奏的管弦樂團「淺野弘和親密夥伴」那幾個人嘀嘀咕咕地發著牢騷。

山科警部補用眼角掃到自己在螢幕上的臉部特寫,手足無措地說著大家已經知道這裡發生了命案,很抱歉造成了各位的困擾,目前正在製作命案現場──也就是攝影棚內的示意圖,請各位標出命案當時,自己所在的正確位置、姓名和證明文件,並留下地址和聯絡電話。

有人「咻」地吹了一聲口哨起鬨。

沒想到現場沒有吵鬧,也沒有人發牢騷。只有樂隊的方向用誰都可以聽到的聲音大聲叫著:「只要用膝蓋想就知道,我怎麼可能在這裡吹喇叭的同時,跑去攝影棚的另一端殺人?王八蛋!」

「這麼做的用意並不是把大家當成嫌犯──只是為了作業方便的權宜之計。」

山科警部補說著,轉頭看著右側的階梯式觀眾席,然後「啊」了一聲說:

「那裡的年輕人。」

他走下舞台,來到觀眾席前,指著最上面問:

「那裡一開始就沒有坐人嗎?」

沒有人回答。

「那位穿黑色背心的人,你一開始就坐在這裡嗎?」

那個男生拚命搖頭。

「那你是坐在哪裡?」

「不知道……

「不知道?你連自己坐在哪裡都不知道嗎?下面那一排的人呢?沒錯,就是下面那位穿黃色洋裝的,你和被害人之間一直都距離那麼遠嗎?」

那名少女也低頭不語。四排座位上分別坐了二十人左右,面對這些年輕男女,山科警部補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學校的老師。

「即使你們說謊,只要看錄影帶就知道了……

面對眼前這道頑固的沉默之牆,山科警部補忍不住火冒三丈,但還是勉強克制下來。

(他們是王牌。)

正如剛才伴奏樂隊的人所說的,在各自座位上演奏的樂隊成員、正在唱歌的藍光彥、坐在觀眾席最下方的人,以及操作攝影機的人,都不可能用刀子從背後刺殺坐在自上面算下來第二排的少女後,再回到原來的位置工作。主持人江島健和中山瑪麗也坐在觀眾席最下面那一排,因此也排除了他們涉案的可能。

「總之,凶手坐在少女的後方,或是旁邊,或是斜後方,應該是其中的某個人,或者是──」

「可以在攝影棚內自由走動,走到階梯觀眾席後方的人。」

原田開心地說道。

「電視台會妥善保管錄影帶,不用擔心。只要高層同意,馬上就可以拿給警方看,快的話,應該明天就可以。」

「原田先生,不對吧──」

「沒關係、沒關係,時間不早了,不能一直把這些未成年的孩子留在這裡,趕快來

核對身分吧。反正明天就解決了,有什麼關係嘛。」

山科警部補帶著懷疑的表情看著原田,但還是聽了他的話,攝影棚內的少男少女在剛才製作完成的兩張大紙前大排長龍。

「對了,警部先生。」

「你也要留資料。」

「不會吧。──我剛才在二樓,山崎聽到我在命案發生時在樓上的慘叫聲。況且,那時候副控室裡有六個人。先不談這些無聊事,警部先生,我剛才大致看了一下,不知

道為什麼,竟然沒看到。」

「什麼東西?」

「就是那個被害人舉在手上的紅色唱片。」

「嗄?」

山科警部補忍不住環顧四周。

「沒錯。」

田村晃過來說道。

「這三個人在角落竊竊私語,好像知道被害人的身分,要不要叫他們過來?」

「是嗎?」

正在為大庭廣眾面前發現身分不明屍體傷透腦筋的警部補興奮地探出身體,站在刑

警田村身後的三個人卻一臉木然地瞪著警部補。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根本是你妄下結論。」

三個人中的瘦高個凶巴巴地頂了回去。

──這就是我們三個人被捲入這起命案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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