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必須是美麗的Artist Must Be Beautiful〉
就在瑪莉娜的生命開始與烏雷交織在一起時,她不得不從阿姆斯特丹增加一個行程,以示看重來自哥本哈根夏洛特堡藝術節(Charlottenborg Art Festival)的演出邀請。她對《藝術必須是美麗的,藝術家必須是美麗的》(Art Must Be Beautiful, Artist Must Be Beautiful)演出過程的記憶是模糊的,儘管有一份具誤導性、流露出怪異卻堅定態度的錄影檔留存。毫無疑問地,她當時與烏雷的初次相識,以及隨後她將一股腦投入的職業生涯新階段使她心煩意亂。在這份演出的官方錄影檔案中,阿布拉莫維奇赤身裸體地坐著,兩隻手分別握著一把刷子。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她非常用力地梳理她的頭髮,猛拽,拉扯,甚至拔掉它們,同時重複唸著「藝術必須是美麗的,藝術家必須是美麗的」。有那麼幾分鐘,她嘴上沉默,身體靜止,在重新開始那懲罰性的美容程序前,茫然地凝視遠方。相機保持不動狀態,對著阿布拉莫維奇的頭部、頸部和裸露的胸部,這形成一幅清晰尖刻的自我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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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部刻印在行為藝術史上的影片只講述了《藝術必須是美麗的》故事的一部分。這部影片是在阿布拉莫維奇最早的公開演出被攝錄後,馬上於私底下被製作出來的。阿布拉莫維奇渴望見到它的內容,因此立刻看了影片。她感到不高興。儘管她指示攝影師要讓相機保持靜止狀態,只拍攝她的頭部和胸部,但他仍然四處移動,且在要將鏡頭拉回並顯露那小房間內圍繞著她的平庸背景之前,對她痛苦的表情做了戲劇性的特寫。阿布拉莫維奇非常討厭那影片缺乏精確性,以至於她立刻再演出一次,這回沒有觀眾,只有那位受到嚴厲斥責的攝影師,這次他將鏡頭保持靜止。這是阿布拉莫維奇用來再現這項演出的唯一影片版本。
但那最早被搞壞的版本還存在。在裡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阿布拉莫維奇演出的小房間─這場演出不像其他場(例如《節奏十》或《節奏四》),這次她沒能好好做舞台管理,因此她想要有被美化後的影像─還加上困惑的觀眾在鏡頭前不定時進進出出。一位觀眾開始用諷刺的語調模仿阿布拉莫維奇:「啊,藝術家是如此美麗。」阿布拉莫維奇對這般嘲諷沒有絲毫回應,而那位觀眾也很快停了下來。
《藝術必須是美麗的》的鏡頭可以重新來過,主要是那公共攝錄的版本之所以縮短,是因為保險絲被燒壞,以致房間裡的燈整個熄滅。因此,兩天之後,阿布拉莫維奇被要求在哥本哈根藝術學院(Copenhagen Academy of Fine Arts)的大廳裡重複這場演出(這已是她為攝影鏡頭演出之後的第三次)。在這裡,在大約一千位觀眾面前,她為這件作品提供了她原本沒想過的戲劇性氛圍。在這裡,她將《湯瑪士之唇》的鞭打元素融入其中。在鞭打自己之後,她坐在椅子上,用鋼刷劈打自己的頭髮,劈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猛烈。這次,血從她的頭皮流出。早些時候,在她演出的當下,觀眾群中有名女子顯然喝醉了,衝上舞台,大喊著:「我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接著衝向阿布拉莫維奇,抓住她的頭髮。沒人知道這個女人是試圖要保護阿布拉莫維奇,讓她不傷害自己─雖然拉扯她的頭髮是一種奇怪的保護方式─或者,她沉浸在《節奏零》中那般對弱勢演出者的侵略姿態。無論如何,阿布拉莫維奇「拚命地掙脫出」她的攻擊者之手,並繼續演出。
演出結束後,丹麥報紙《Ekstra Bladet》登出阿布拉莫維奇的訪談:「拉我頭髮的女人讓我很生氣,我可以殺了她。她沒有被邀請參加我的符號遊戲。她誤解了一切。因為我並不是受虐狂。對我而言,痛苦和血液僅僅是藝術表現的手段。當我大聲喊出藝術必須是美麗的,那只是一種諷刺。藝術和現實都不一定需要是美麗的。」
若用正統女性主義來解讀《藝術必須是美麗的,藝術家必須是美麗的》,阿布拉莫維奇正在表現出實現社會─及藝術歷史上─美的必要性所帶來的痛苦,並同時諷刺和攻擊它。但是,即使她自己希望這些話具有諷刺意味,或許,我們最好還是定睛在阿布拉莫維奇話語的表層。在這場演出中,她與她的美進行了野蠻的鬥爭,但是,她在裡頭仍然是美麗的,尤其是在將自己製造成女性殉道者這件事上。她當然意識到這樣的效果。瑪莉娜對美的關注一直是強烈、近乎病態的,這始於她還是一個小孩子時,當時她非常鄙視自己的「大」鼻子,以至於她試圖設計一個會摧毀它的事故:她在母親的房間裡旋轉,希望轉到頭暈目眩,接著跌倒,讓臉撞到床柱;如果她達到了這個目標,她希望給醫生一張法國女星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的照片,做為重建她鼻子的模板。儘管阿布拉莫維奇的藝術涉及痛苦和創傷,但她在某種程度上相信,是的,做為一名藝術家,她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必須是美麗的。
烏雷沒有和瑪莉娜一起去哥本哈根,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沒有受邀演出,另外則是他對夏洛特堡藝術節的女性主義根基沒什麼好感。烏雷是另一種女性主義者,瑪莉娜也是。他們兩人強烈認同這場運動所試圖擺脫傳統─甚至原型─的女性氣質。阿布拉莫維奇從未認為自己受到女性主義所抗議的固定性別角色的威脅。後來,她說:「我認為所有的能量、所有的力量都掌握在女性手中,而且在天生基因上就是如此。我覺得自己與女性主義者完全相反。我覺得我必須幫助男人。」她的母親從來沒有因為女性的身分影響職業生涯。在狄托執政的南斯拉夫,西方式的女性主義似乎從來沒有必要,因為該政權在理論上承諾更激進的平等。在藝術中,阿布拉莫維奇認為女性主義是限制而非解放。與性別或對性別角色的焦慮比較之下,她對性的力量更感興趣。瑪莉娜不贊成吉娜.潘恩的反覆自我切割(一九七五年在蘋果藝廊,潘恩剪了她的嘴唇,做為《軟性和生硬的論述》〔Discours mou et mat〕演出的一部分),某個部分是女性主義對男性凝視的回應。彼時的瑪莉娜這麼說道:「如果你的性生活不理想,那麼一切都將出差錯,然後你做一些事情,就像吉娜.潘恩一樣。而當你重複像她一樣做這些事時,作品便呈現出病態。藝術的信息應當比這更廣闊。」不過,關於如娥蘇拉.科林沁格這樣支持女性主義的策展人和藝廊老闆,以及在哥本哈根這樣的藝術節,阿布拉莫維奇還是很高興能夠完成他們所給予的演出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