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日陰沉寒涼,不似往日嚴寒,但依然是非常典型的紐約州北部的一月天,無趣、寒冷、單調。我騎著腳踏車穿梭在狹小、荒涼的校園裡,沉迷於校園內的寂靜,在所有人放完寒假返校前,這種安靜最棒了。所有的樹木都光禿禿的,交纏的樹枝往厚重低浮的雲層延展。
我和我難以忍受的阿姨、難以忍受的表妹們,一起過了一個難以忍受的假期,剛剛才回到學校。﹝而我知道她們對我恰好也有相同的感覺。﹞但我們真的忍過來了,因為那正好是我的家庭寫照,不是嗎?不論喜不喜歡,我們一起忍過來了。
因此他們容忍我這個黑頭髮、黑眼睛、愛生氣的闖入者,夾在這一群開朗的金髮人中間,我活像個鬼魂。而我得容忍他們快樂無比的家庭團聚。我不太能融入他們,我知道,他們也知道。我是他們甜蜜人生裡的蟑螂。他們過於彬彬有禮,以至於無法甩開我,只好在我四周吃吃喝喝。
我沒辦法挑他們的毛病,真的,因為他們人好又親切,不顧所有建議與正常邏輯而接納了我。我真的嘗試表現得彬彬有禮,他們也是。我們都很擅長忍受不快樂,特別是我阿姨,很久以前她就有過大量練習了。
」我創造我的人生。」她說,試圖與我交心。」你夠聰明,也能做到。」她深信這一點,真的相信。她認為我們全都是製造出來的,不是生出來的,選擇的力量形塑我們的人生。只要有正面能量與好風水,我們幾乎能戰勝一切。她是個魔法思考家。我想我嫉妒她,即便我很難壓下我的鄙視。
現在正是即將畢業的關口,此時大家都想要知道未來的人生該做些什麼。研究所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可以讓我晚點離開學術界的自由跟放縱。晚點進入充滿鬧鐘、野心跟朝九晚五的真實世界。我無法看著自己坐在某個空間,有文件櫃、響個不停的電話、辦公室的慶生蛋糕、列印監控系統等。如果不讀書了,主修心理的人適合做什麼?人類心智有一切奧祕,值得無窮無盡的研究,不是嗎?
但如果我無法下定決心繼續讀書,至少我還懂一件事情:我需要一個工作。什麼都要用錢:不論是學費還是房租、書本或是額外開銷。不論我的父母有什麼缺點,倒是替我打點好了這部分。我有個帳戶,有個律師,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律師—史蓋.勞倫斯—我的支票本管理人。他的聲音在電話裡面聽起來很稚嫩,像個少女。但其實他是個很老,甚至可說是高齡的男人,駝背、禿頭,穿著昂貴的套裝,拿著運動用的鑲金邊放大鏡。他認識我父母多年,是母親的遺囑執行人,也管理我的信託基金。幾年來我們見過幾次面,向來都會在他的辦公室進行莊重的會談,他無聊單調地敘述母親的投資狀態、預算、信託基金的狀況。我就是坐著,看似睿智地點著頭,其實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有很多想問卻又害羞。
每次我會想到他,都只是我真的需要錢的時候,我能想像他縮在大皮椅裡面,曼哈頓絕美的景色像張發亮的地毯在他面前展開。他用粗糙的手指按一按鍵盤,錢就會出現在我的帳戶。我知道:一個有信託基金的寶寶,真討厭。相信我,你不會想跟我一樣。
最近一次和史蓋見面時,他建議我該找個工作,因為我修的課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