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眼中的鮮血,我幾乎看不清。血液沾濕我的衣服與雙手,胸腔隨著呼吸灼痛。一根肋骨斷了。不過我還站著,已經比對手好上許多。
他躺在我腳邊喘息,身下散開一灘血。他探向皮帶上的槍,我將子彈用盡的霰彈槍槍托往他手指砸去。男子高聲嚎叫。
好噁心。
我提醒自己他是恐怖分子。不能同情。
「求妳。」他痛苦地啞著嗓子低喃。「拜託不要。」
他扭曲的手指依舊往佩槍移動。我踹上他的臉,一顆牙齒飛了出來。他翻翻白眼,在一瞬間,我看見自己內心的恐懼反射回來,不禁猶豫了。
但我有命在身。不留活口。要是立場逆轉,他一定不會高抬貴手。這可是戰爭。我的腳緩緩抬到他頭頂上。一道聲音在我心底高喊:不!可是我停不了。我的身體不聽使喚,靴子朝他的臉踩去。啪嚓。我忍住反胃,一次又一次地踩下。
他抽搐幾下,身軀僵硬地顫抖,最後一動也不動。我站在恐怖分子位於地下室的水泥巢穴裡,身旁只有我剛才殺害的男子。
我沒有哭。
耳邊傳來清晰的電子音——叮——還有錄製好的女性嗓音:「療程結束。」
我猛然睜開雙眼,但眼前只有黑暗。皮製手銬陷入我的手腕,自己的刺耳呼吸聲填滿耳朵。臉上的眼罩被人取下,黑暗終於消散,突如其來的亮光照得我瞇起雙眼。融合實驗室單調的白色與銀色裝潢在周圍發光。
我茫然了好一會,不知道這是哪裡,也不知道我在這裡做什麼。接著我想起自己的身分,顫抖著緩緩吐了口氣。
我是蓮恩.費雪,今年十七歲。這裡是神經科技倫理研究中心。我掌心沒有血,那個死人只是一段記憶,甚至不是我的記憶。
身旁的儀器嗶嗶響著,監測我的心跳和腦波,我望向坐在旁邊柔軟躺椅上的老人。我的客戶。他的護目鏡也摘下了,溼潤的藍眼仰望天花板。透過我們之間的牽繫,我感覺得到他渾身緊繃,但他的思緒平靜無波。或許這是他長久以來面對痛苦的方式——不去想就對了。像機器般自動運作。
幸好他聽不見我的想法。我不認為他會喜歡這個比喻。
我輕喃:「解開。」皮手銬啪地彈開。我摘下頭盔,涼爽的空氣掃過我沾滿汗水的腦袋。「今天到此為止。」我說,「標記的階段已經幾乎完成。從下一段療程開始修正。」
他咕噥一聲,坐了起來。他飽經風霜的臉龐佈滿皺紋,下顎冒出灰白鬍渣。「之後我就不會再想起戰爭了?」
「沒錯。」
「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他低沉嘶啞的嗓音中帶著一絲控訴,彷彿是以為我很享受踏過那些暴力與死亡的影像。「妳怎麼沒辦法一次就解決?」
我已經跟他解釋過了,湧現的憤怒在我喉頭冒泡。我咬住舌頭,提醒自己對方的舉動只是防禦機制,逼自己冷靜回答:「程序相當複雜。我必須先體驗那些回憶,才知道之後在正式的步驟中要如何給予引導。不過你已經快要結束了,只剩一個療程。」我抖著手指撥開臉上的幾縷頭髮。「你感覺如何?」在每次融合療程之後,我便得要提出這個問題。
他的視線閃向我,抿起嘴脣,瞇細雙眼。然後,他一言不發,一拐一拐地離開房間。
我靠上椅背,四肢疲憊虛軟。腦海中迴盪著我的靴子——不,是他的靴子——陷入男子臉龐,骨頭碎裂的清脆聲響。
我沒有殺過人。我從未遭到暴民襲擊,也沒被人狠狠揍過。我沒有看過小孩子死在我眼前。但我經歷過那一切回憶。
我提醒自己方才目睹的種種全是數十年前的往事,那是我們國家歷史上殘暴的章節。我努力告訴自己這就像是在看錄影,可是不然。我感覺得到,那些恐懼與憤怒;鮮血的溫度與溼潤,以及病態的甜香。我的手還在抖。我好想回家,縮在被窩裡,抱著我的松鼠玩偶納特。
牆上的螢幕亮起,跳出女性的面容。是茱蒂絲,療程監控員之一。她的額頭掀起關切的紋路。「還好嗎?」
我擠出笑容。「沒事。」
「今晚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吧。」
我揉揉前額。「大概吧。明天有微積分小考。」現在我最不在意的就是微積分了,但如果我想當巡心者,就要學習如何劃分我的情緒。我得讓大家認為那些體驗不會令我動搖,也就是說我要維持成績,好好過活。
我爬下椅子。
「蓮恩……」
我抬眼。
「跟妳說,妳還很年輕。」茱蒂絲說,「妳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不需要把自己逼得這麼緊。」
又來了。
真希望大家不要這麼關心我。這個想法或許很糟糕,但他們的擔憂總讓我好無助。感覺他們可以聞到我的脆弱。「謝謝,不過我真的沒事。」我沒給她時間回應,直接走出房間。
沿著狹窄的潔白走廊往前走,我偷聽到茱蒂絲跟別人說話,隔著中控室的門板,她的聲音有些悶悶的。「這對這些孩子來說負擔太重了,而且這個計畫還這麼初期,我們不知道長期下來會有什麼影響。對他們心智與情緒的壓力……」
「只有他們做得到。」一名男子答腔——另外一名療程監控員,我想不起他的名字。
「是啊,可是……」
我不想聽他們爭辯,繼續走下去。瀕死男子的臉龐閃過我腦海。血肉糢糊,碎裂的牙齒,發亮的骨頭。我一手掩嘴,緊閉雙眼,努力恢復控制。嘔吐的衝動終於淡去。
我睜開眼睛,愣住了。伊安站在走廊上,身穿樸素的白袍,腕間纏著乳白色手環,跟我的打扮一模一樣。這份工作只要撐過一年,就能換上黑色手環。我有些難為情地撫平白袍,心想我的痛苦是不是表現在臉上了。「伊安。我——我沒想到你今天也會來。有客戶約你?」
「原本有,可是沒有太過深入。這個人想要忘記他的前女友。他一進門就說她有多爛,只要能擺脫她的回憶,他的人生就會變得多美好。接著,在療程前的諮詢中途,他開始大吼大叫,一邊衝出去一邊說他要打電話給她。」他翻了個白眼。
我笑了,發出有點像是嗆到的笑聲。
他打量我的臉。「很棘手?」
我點點頭,不過沒有多說什麼。
伊安揉揉他的腦袋,那顆光頭中間留了一道扎手的紅髮。在這裡,他當然不能像平常一樣穿得整身皮衣跟網狀衣物,然而無論IFEN怎麼努力,都無法說服他換個髮型。他們容忍這種異端行為只是因為他是頂尖人物,他們的王牌。「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提醒我一切都會愈來愈順利就好。」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一手環上我的肩膀。我訝異地僵住。「沒關係。」他的聲音是低沉的細語,幾乎聽不清。「沒有人在看。」
當然了,我們永遠無法確認實情,但我只想得到他的關心,因為他懂。我們的處境相當——今年唯二的新人。原本還有另外三個人,然而他們撐不下去,紛紛離開了。我閉上眼,任由自己靠上他的肩頭。他好溫暖。好實在。
我感覺淚水湧上,刺痛鼻腔,我逼自己直起腰,不然我就要失控了。
他濃密的眉毛一挑。「跟妳說,擁有感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需要把它們當成皮膚病看待。」
「你說得倒容易。」我虛弱地笑了笑,用指節抹去眼角的淚水。
「跟妳說,我也很難做到。」
「是啊,可是你沒有表現出來。」不知道為什麼,融合療程對伊安沒有半點影響。恐懼從他身上彈開,彷彿他的腦袋覆上一層防恐懼的包膜。「說真的,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無論你用了什麼招數,我都該好好學起來。」
他的重心在雙腳間移動。「我想只是習慣了吧。我的意思是……我媽在研究藥物,所以我從小到大聽那些疾病跟心理創傷聽習慣了。」
假如頻繁接觸就是唯一的秘訣,那我早就成為冠軍級的巡心者啦。
「多想想妳做的好事。」他又說,「記住那些妳幫助過的人。」
「謝啦。」我對他微微一笑,緩緩吸氣,強迫自己挺起肩膀。「好啦,我該回家了。不唸書不行。」
「妳花太多時間讀書了。應該要好好放鬆一下。星期五我要在我家開派對,妳要不要來?」
我盯著他瞧。他是在開玩笑嗎?「我沒心情參加派對。」
「說不定對妳有好處喔。」
「我才剛目睹有人被殺死,伊安。」這句話脫口而出。
他的表情柔軟了些,低聲說:「抱歉。我知道忘記這種事情很難。可是啊,如果妳一直放在心上,到最後會累壞的。妳要學會怎樣在療程結束後馬上放下那些回憶。好好考慮一下,可以嗎?」
我揉揉鼻梁。或許他說得對。「好吧。」我頓了下。「你現在要回家嗎?還是……」
他搖搖頭。「晚點還有一場療程。」他壓低嗓音。「是性侵受害者。」
我縮了下。上回我的反應不太好,現在他們多半把這類案子指派給伊安。罪惡感刺痛我的心。「你沒問題吧?」
他勾起嘴角。「別擔心我。」
我有些猶豫地點點頭。
他揮手離開,消失在轉角後。
我繼續往前走,走廊盡頭是大廳,白色大理石地磚閃亮到看得見模糊的倒影。聳立的玻璃自動門在我接近時往兩旁滑開。屋外是寬闊的停車場,我的眼前是一塊塊翠綠草坪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木。天空清澈湛藍,一切看起來是這麼明亮、清晰、不真實,有如經過濾鏡處理的照片。
IFEN的總部是一座金字塔,藍天和緩緩飄過的雲朵映在銀色牆面上,再往後是整片摩天大樓。這裡是美利堅聯合共和國最大的城市歐羅拉。
想到這裡還是美利堅合眾國的時後,那場戰爭——我的客戶參與過的那場戰爭——就這樣爆發,實在有些難以置信。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黑風衣集團與軍隊之間漫長而醜陋的衝突只是歷史課堂上的教材。不過對於那位客戶,還有其他許多人而言,那是活生生、會呼吸的夢魘。戰爭把普通人變成怪物,使他們支離破碎。我曾經見識過。難怪他會想抹去那些記憶。
一切陰暗骯髒的事物都能洗得乾乾淨淨,像是清除觸控式螢幕的內容一樣,會有什麼後果?無論最後會變得如何,一個人有資格遺忘他殺過的人嗎?
我推開這些思緒。我的客戶已經獲准接受療程,該不該忘記那些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伊安說過的話在我腦中迴盪:記住那些妳幫助過的人。
就在上個月,我治療了一名女性,她的公寓因為電線走火而燒毀,她勉強逃過一劫,住院好幾個禮拜,經歷痛苦又緩慢的治療。她的燒傷痊癒了,但那些夢魘和回想揮之不去。正規的精神科治療毫無成效。在精神崩潰後,她失去了工作,人生漸漸崩解。她陷入絕望,向IFEN尋求幫助。那一夜的回憶消失後,她的人生彷彿被施了魔法般回到正軌。還有好多跟她一樣的人——那些人沒有做錯事,卻受盡苦難,最後卻失去許多。在我們的幫助之下,他們可以恢復完整、健康。為此,我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我再次鞏固決心。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生來就要做這種事。
《巡心者I:甦醒》+《巡心者II:風暴》(上下冊套書)
出版時間︰2018.08.30
主 編︰A. J. 史泰格(A. J. Steiger)
定 價︰800元
受創失常的心靈,是這個世界嚴密監控的全民公敵。
為了修復你,我會進入你的腦海、抹消令你憤怒痛苦的傷痕,
但是,刪除創傷後留下的空白,也可能填進更黑暗的噩夢……
《最好別想起》的創傷治療倫理爭議+《記憶傳承人》的烏托邦律法辯證
《衛報》書評:「與眾不同的反烏托邦科幻小說。令人真心擔憂我們未來的科技究竟會往何處發展。」
科克斯書評:「兼顧劇情與議題,令讀者省思『完整的人格』的定義與條件。」
▍巡心者I:甦醒
「我宣誓盡力維護國家的安全,保持警戒;
只要周圍任何人表現出精神疾病的跡象,立刻通報;
隨時維持健康心智,遠離負面思維,令過去的暴行永不重演。」
在未來世界,經過諸多暴力犯罪與恐怖攻擊的慘痛教訓,人們發現唯有確保全民心理狀態健康、不受創傷與疾患的扭曲,安全與和平才得以維繫。於是,「神經科技倫理學會」負責為全體國民的精神穩定狀態進行監測和分級,並且發展出一種修改記憶的技術:受過專門訓練的「巡心者」經由腦波掃瞄儀器與受試者同步,感受對方的記憶並鎖定特殊的片段,進而將之抹除,藉此幫助可能受負面記憶所苦而傷人傷己的病患。
十七歲的蓮恩是一名正在接受訓練的巡心者,她的父親就是記憶治療技術的發明者之一,但在執行過無數次療程、「親身體驗」過眾多患者最痛苦的記憶後,他因為無法承受壓力而自殺了。深受父親影響的蓮恩,努力想要成為優秀的巡心者以幫助他人,卻也下意識地壓抑情感、避免與患者交流,以免重蹈父親的覆轍。
某天,在學校備受排斥的陰鬱少年史蒂芬來向蓮恩求助。他兒時曾和其他六名孩童遭到歹徒綁架、監禁和虐待,雖然半年後僥倖生還,卻造成了他深重的創傷和日後不穩定的情緒。他希望蓮恩能消除他受虐的那段記憶。
可是蓮恩發現,史蒂芬被監禁的那段記憶有被動過手腳的痕跡,而且當她試圖搜尋綁架虐殺案的相關資料時,除了官方新聞稿外一無所獲。難道史蒂芬的那段記憶是被人偽造的?經過加工的假記憶,掩藏的會是什麼可怕的真相?
▍巡心者II:風暴
「自由不是輕鬆的選擇,不是別人恭恭敬敬送上的禮物,而是用鮮血簽署的契約。你必須自願接受那些犧牲——為自由奮鬥,為自由而死,在必要時刻,為自由而殺戮。」
受訓中的巡心者蓮恩,為了探尋患者可疑的創傷記憶究竟是真是假,意外掀開了記憶治療技術發展過程中利用無辜兒童進行人體實驗的黑幕,引起的風波不但危及她自己的前途,更可能讓腦中存有證據的史蒂芬遭受徹底的洗腦重置。於是他們攜手逃出「神經科技倫理學會」掌控下的美國,前往加拿大。反對記憶治療和精神監測的叛軍組織「黑風衣」集團收留了他們,卻也要求他們效忠、一起以游擊式的暴力行動推翻掌權者。
史蒂芬接受了黑風衣集團的條件,立刻投入戰鬥訓練,但蓮恩心中卻充滿疑慮:這個集團從不露面的首領是誰?他的追隨者們是真正認同自由平等的價值,抑或只是走投無路?用這種以暴制暴的手段,真的能夠打敗腐敗扭曲的體制嗎?而即使集團真的獲勝了,又是否有能力建立起比現狀更好的制度?
在一次失敗的突擊行動之後,蓮恩再度落入神經科技倫理學會手中。她發現質疑記憶治療和精神監測體系的的聲浪,已經擴散到全國,但掌握學會的頂尖科學家們開發了另一種武器來面對這個挑戰:能夠遠端影響大規模群眾心智狀態的共振裝置「心靈風暴」。蓮恩無法決定,她該繼續堅持她所相信的和平原則、先假意合作再等待機會,或是立即和黑風衣集團聯手將神經科技倫理學會炸成碎片……?
作者
A. J. 史泰格(A. J. Steiger)
畢業於芝加哥的哥倫比亞學院,主修小說創作。她一直住在芝加哥郊區,但也喜歡不時神遊到其他的銀河系和別的次元。她現為自由作家,並對動畫與鬆餅屋充滿狂熱。
《巡心者I:甦醒》是她的第一本青少年小說。
譯者
楊佳蓉
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現為自由譯者,背負文字橫越語言的洪流,在翻譯之海中載浮載沉。近年譯有《檸檬圖書館》、《傀儡師殺手》、《閣樓裡的小花5》、《奇蹟博物館》、《尋找消失的女孩》、《我會在你身邊》、《闇影愛麗絲》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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