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
事後看來,我緘默的非常時期在一年之內安然度過,算是幸運。很多人無法如此,雖然選擇性緘默症通常對治療反應良好,但是如果不接受治療,沉默的空白童年極可能導致麻煩不斷的成人生活。
許多我訪談過的選擇性緘默症成人患者發展出其他精神健康方面的問題,諸如強迫症、社交恐懼和憂鬱症。
為了一窺選擇性緘默者的日常生活,我花了數週聯繫支援性團體和論壇,但他們的態度模棱兩可。許多人表示願意協助,但多數其實只接受電子郵件往來,打電話製造的焦慮太多了。他們各個都輕描淡寫,是影子般的人,只透過臉書社團互相連繫,但長久以來彼此還是孤立的。他們會寄發長篇大論的電郵,但收到那些首尾俱足的故事,卻沒有來往問答作為中介時,我只覺得這樣做關閉了對話空間,強化了某種控制感。這個過程讓人沮喪,在自己的反應中,我能看見老師被沉默的孩子逼得不知所措而開罵。沉默扭曲了人際關係,而我已對控制習以為常──當記者,就是在說故事與重建別人的故事。他們不會讓我這樣做的。
很多人說到,他們有一股像孩童般的無力感。其中一位是二十多歲的奧利佛,告訴我他以前在學校踢足球的朋友中,有人未曾尋求社交互動。而現在,他也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媽媽代他說話就無法出門。透過電郵,他告訴我:「我覺得自己的年紀比實際上還要小。到了我這個歲數,一切應該要有起色,但我是如此依賴別人。」當奧立佛長得越大,他的溝通困難也隨之加劇,直到現在,他的選擇性緘默有時也讓他無法以非語言的符號溝通。他說:「緊張或難堪的時候,我會僵住。」這通常發生在治療期間,而且「這是難以置信的挫折,我愈發覺得被自己困得死死的,一點用都沒有。」讓人擔憂的是,許多我訪談過的選擇性緘默成人患者跟奧立佛的狀況類似,他們形同癱瘓的沉默每況愈下。珍妮也是二十多歲,目前為進行性緘默症(progressive mutism)所苦。她的狀況時好時壞,在她寄信給我時,她無法跟任何人說話,包括她最親的家人。她唯一的溝通管道是把話寫下來,或「透過她的兔子」貝絲說話。
最後,我終於見到一位媽媽,她願意談論她快要成年的孩子。她們是一對雙胞胎,在我們會面的那段時間,她們除了彼此之外,無法跟其他人說話。雙胞胎比其他手足容易得到選擇性緘默症。在研究期間,我讀過不少令人憂慮的緘默症雙胞胎案例,這次會晤讓我心裡七上八下。歷史上最惡名昭彰的緘默症案例,就屬「沉默雙胞胎」茱恩和珍妮佛.吉朋斯(June and Jennifer Gibbons)。在一九八○年代,還處於青春期的她們就因為縱火案被送進布羅德莫精神病院(Broadmoor Hospital),她們倆只以連父母都無法理解的密語跟彼此溝通。更小的時候,兩姊妹在學校根本不說話,隨著她們長大,也從家人的圈子中抽離,只偶爾跟她們的妹妹說上幾句。有個教過她們的小學老師這樣形容:「她們就像旋進河中渦流的幾根稻草……總是離大家遠遠的,想辦法隱形。」
這對雙胞胎來自威爾斯小鎮上唯一的黑人家庭,在社會上已經遭到孤立。她們溝通的方式是在家中四處留下紙條,請媽媽提供她們需要的東西。根據她們的傳記作者瑪喬莉.華樂士(Marjorie Wallace)敘述,直到雙胞胎姊姊過世,她們的沉默才被打破。一九九三年,珍妮佛從布羅德莫精神病院轉診離開時,死於原因不明的突發性心臟發炎。留下來的雙胞胎妹妹茱恩現居威爾斯,開口談話與常人無異。
吉朋斯雙胞胎擄獲了公眾的想像力,但從現在看來,她們似乎並非有真正的選擇性緘默症,因為她們對說話不抱恐懼。根據傳記的記載,她們的緘默比較像是一個繁複的「童年約定」或一場使壞的「遊戲」,能隨意啟動。這使我不禁好奇,現今的緘默症雙胞胎會跟她們形成什麼樣的對照。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在一間冰淇淋店跟蘇珊娜碰面。室內有點暖,我的後腿於是黏在光滑的紅色吧台椅上。每當我的話停下來或進行眼神接觸,她就會僵住,攪著融化的奶昔,一根塑膠湯匙讓杯底的藍莓載浮載沉。